我梦失重元上都

梅若梅

如果不是双脚坚实站在这片土地上，如果不是漫天的云和无边无际起伏的草都在以一种失重的、倾倒的姿势在隐忍、在告诉，我绝不会知道燕京城外大元帝国的上都城，也绝不会在千年之后以潮湿的心紧贴它昔日繁华，在一场游离失所的梦中膜拜被历史碾压破碎的断壁残檐。

一千多年前，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从草原上崛起，他们彪悍骁勇、所向披靡，他们如霹雳闪电、如狂风骤雨，顷刻之间就横扫了欧亚大陆，驰骋天地。那时候，八旗还未设立，蒙古可汗王国的图腾开始抒写恒古的传奇；那时候，引领着他们马蹄奏响金戈铁马的其中一片草原叫做"金莲川"；那时候，大宋辽阔的疆土、繁华的文明是他们牧马安居的温柔梦乡。

1260年，铁木真之孙忽必烈在现今锡林郭勒盟的正蓝旗草原（即金莲川草原）登基建立了大元，并在此定都，史称"上都"。四年后，忽必烈又在燕京（今北京）兴建大都。大都落成后，元世祖忽必烈实行"两都巡幸制"，每年四至八月份在上都执政，冬日时候在大都燕京办公，因此，上都又称"夏都"，大都亦称为"冬都"。

站立在草原上，蓝天上的云朵触手可及，微风中开始泛黄的草宣告着这一年的苍翠渐行渐远。元上都作为大元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十三世纪极为繁荣，人口最高达到十七万（即便今日，当地人口也不过八万人）。上都城曾以恢弘气势屹立在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里疆土之上，与大都呈中轴直线相望相守。它海纳百川，促成蒙汉文化与游牧农耕文明的完美结合；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有效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它的地位举足轻重。

在美丽的蒙古姑娘讲解中，一座富丽华美的木质宫殿于眼前霄汉凌云，它皇城的中心。四座城门环绕着结构严谨，布局宏伟的都城，色彩艳丽雕龙画凤的殿堂接受南来北往的政客商人对东方虔诚的膜拜与供养，好一派繁华似锦！

可谁能想到仅仅一百多年后这座都城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那些曾经的荣光全部都荡尽。今天，我们能以视线去温柔凝视的，只剩些支零破碎、被掩埋了、被挖掘了的残瓦峦痕。难以言说的痛惜如起伏的草，一波未尽一波又起，那明明就是人世间无尽的迷茫与寂寥。

我拼命调动所有的已知，试图在汉家教科书与所接触史册中发掘出元上都经历三次大火化为灰烬背后的传奇。可是没有，我所有的知识含量到这里停滞冻结，只剩下一条只有主干不存支流的河！这条河流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旁若无物，在一条从天际修建出的河道中排列有序、一路倾泻急行，天光照耀在狭长水面上，濯濯生辉，如光洁的丝帛。

我空荡荡的历史知识与主线记载的历史一脉相承，绝无旁枝。可是，被大明朝取代后的元朝只是被逐往他们起源的草原上了呀！之后，仍有二十五位皇帝在草原相继统领着蒙古人的王朝北齐。北齐，此后在草原上的两百多年从主干上缺失。原来，被边缘的不仅仅是蚂蚁一般的个体。

站在宽阔的草场间仰视：云朵一层一层涌上来，云朵一朵一朵隐退去，蓝天一直高悬，蓝天之上，云朵一刻不停，云朵一直在变，在我视线之内。我视线之内的颜色、我触觉所能感知的温度，宛如繁华落尽、灰飞烟灭的元上都。那么，我们的生命呢？这苍穹之下所有的生灵呢？

来草原之前，我想要去找小满，自从小满去了雨季的草原我就再没见过她。她走之前对我说："从此，去草原看花、喂马，做雄鹰的女人。"
有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自然没有见到小满。

来到草原正逢草色泛黄，这个季节，野花大片大片不存在了，唯有海子的《九月》在耳际单曲循环：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

花已逝，云飘来了，又飘走了，它们都去了离主干很远的地方。我那么不甘，我想要寻找那些散落在世间的支流，在澎拜之后，它们是不是真的就干涸了？干涸之后呢？会不会再有雨季另辟蹊途？那些枯萎了的草、那些凋零了的花，它们一定在另一个支流中存在着，以另一种物质结构仰或灵魂意念的方式存在着，生生不息。

我多么爱这草原，爱了很久。我设想着现世中与青草与野花的关联，设想着身穿红袍子在围栏的牧场怀抱羔羊，风吹发髻。而这一路上，我惊叹着大地之大美、天空之辽远，我一遍遍喃喃着："我不要回去了，我要住在这草原里牧羊！"而此时，我穿着过客的休闲衣裳，不为只身打马，心有戚戚，眼角湿润，只为治愈固若金汤的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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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无泪，元上都。
秘藏的族人，在母骆驼的引领中一次次巡回血的味道、腐朽的白骨、连同胭脂山下美丽的新娘。
原野的微风像母亲那年温柔的手。我在辽阔的草原上渺小，我在高远的天空下沦陷，我簇拥着败落的花海，在元上都上把失重的脚步放逐，以余生，去探索那一条条绕过繁华的隐秘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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