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顿不相信眼泪，2017哈维飓风实记

佳佳

休斯顿，全美第四大城市，能源和医疗中心。2017年的8月，一场名为哈维的热带风暴，袭击了这个城市。无休止的豪雨好似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造成全城瘫痪，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城市一片狼藉。哈维，妖孽般肆虐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风雨漂泊，残横断壁。休斯顿在重创下面目疮痍，充满了哀情和悲壮。

我是居住在这里的一名华人。发稿之时，我还有很多朋友身心疲惫地暂居在避难所里。我将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下这场罕见的天灾。

据不完全统计，哈维风暴造成休斯顿经济损失达一千九百多亿，30余人遇难，城市再建需要几年的时间。

气象学家Patrick说“这是灾难性的，前所未有的，史诗般壮烈的，无论你想要使用什么形容词都不过，现在情况非常可怕。”

8月24日。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度过在德州生活了十年当中最“丰富的一周”。周一，大家忙着看日食。女儿去同学家了，小朋友约好了一起看。她像去参加朋友生日一样兴奋。我忙着检查女儿明天开学的文具。 朋友圈都是大家嬉笑在自己后院看日食的照片。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片绿色的后院草坪是记忆里对家最后的回忆。周二，可算把小魔鬼送去上学了。生活仿佛恢复了正常，我健身，读书，安静在家写国内的约稿，准备中文学校教课的备课笔记。大家谈论是不是该去买个彩票，说不定能中七个亿。周三，孩子说上Science 老师和大家一起关注哈维的走势。我没在意，德州人民对飓风都麻木了。心想最多下几天雨。

周四 情况突变，天气预报说哈维登陆时候强力增大，恐怕对休斯顿危害会升级。开始关注了，但是经历过08年IKE的洗礼，不再特别恐慌，心里有底了。心想，哈维不在休斯顿当地登陆，破坏能大到哪里去。IKE都扛过来了，大一点风多一点雨算什么呀。所以依旧悠哉游哉。民众开始抢购水和食物，唯恐大雨会让交通不便。我按兵不动，家里刚刚塞满了冰箱和冰柜，有足够的食品，水也可以支撑三四天，我才不要凑那个热闹。朋友圈开始晒各个超市抢购一空的照片，加油站排起的大长队，和大家囤积的战略储备。我一边笑一边刷屏。暗笑这帮疯子。

8月25日。

学校放假了，一直到周一。女儿欢呼。老公周五也在家，一起去车行取维修好的车子。上午开始下雨，但不大，车行旁边就是超市，我和老公还顺道去买了水。超市已经开始补货，我庆幸今天才买水，避开了昨日的拥挤。

雨越下越大，只能在家看新闻刷微信。事无巨细的抗洪指南加上各种调侃在微信群里流窜。朋友群里有的人恰好出行，硬是赶回来，发誓与休城人民共存亡。搬去外州的朋友调侃，走早了，这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外州的朋友和国内的亲友，关切地问，还有机会逃出来吗？大家亢奋中夹杂着担忧，但又力求平静。我们是大德州人民，彪悍著称，一点风怕什么。没有人预见到，一场灭顶的灾难向我们走来。

8月26日。

昨晚一场大暴雨，几乎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我一夜未眠，本来睡觉就轻，雨太大，根本无法入眠，加上手机不断有飓风警报。上午竟然短暂放晴，大家开始调侃，不过瘾，调戏我们？飓风袭击了不远处的小区，50多家受损，有几家很严重。为他们担心怎么再扛过未来几天更大的风雨。市中心有一些灾情报道，高速和一些民宅Flooding 。形式日趋严峻，威胁休斯顿的不是飓风的风力，而是它徘徊不前，造成致命的降雨量。新闻里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对哈维的走势有种种猜测又不确定。人最倍感煎熬的就是不确定性。相对于一个最坏的结果，这种充满变化的不定数，会让人的情绪在焦虑中渐渐崩溃。

国内的闺蜜，感觉出我的担忧，嬉笑安慰我：放心了，你会没事，世界上少了你这妖精就不热闹了。

8月27号

准备好你眼球了没有？先上一组照片。片源来自朋友圈。

这不是灾难片，这是2017年8月27号的休斯顿。

不间断的豪雨威猛而狂野。倾泻而下，像老天在泄愤，让人心惊胆战。好在小区排水系统给力，水位高起来，又降下去。一夜惊魂，又是一个不眠夜。手机不断发出挑战人神经的飓风和洪水警报。女儿学校和老公公司都通知，假期延长到九月五号。微信群里大家互相转发防洪的知识和各种转贴。气氛凝重和严肃起来。

灾情报告越发严重。新闻里记者的表情是严肃的，全城交通瘫痪，救援人员不间断救人，越来越多的人一瞬间丧尽所有……人们这时候才清楚意识到，灾难像一个密不透气的大网笼罩着我们，无处藏身。休斯顿，一片哀鸣。

飓风引发的暴雨仿佛永无止境，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可怕又绝望。

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休斯顿的晴空和宁静，你还远吗？

8月28日。

新闻里说，这是八百到一千年才会发生的天灾。我去，我真的变成了那千年的妖，俺是靠一口仙气支撑的。连续两个不眠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很多噩梦，梦见自己在水里飘着，无力又焦虑。一次次被窗外的雨声惊醒，又昏昏睡去。晚上睁开眼睛，凌晨一点，依然疲惫不堪。扫了一眼小区微信群，一个激灵，再睡不着了，原来更大的危险在未来。

目前，洪水已经不是最大的灾难，而是由于接连大雨，河水水位暴涨，所居住区的Brazons river水位要破纪录。政府为了安全发出了紧急撤离命令。我看了一下地图，我们暂时在自愿撤离的黄区。小区里集中住了很多的华人，微信群里大家乱了阵脚，到底要不要跑路和到底有多大危险，成为议论的主题。不平静的一夜，心更加收紧。凌晨，我所在的Subdivision已经被化为强制撤离的红区。地图上那一片殷红，红得让人心惊胆颤，身体和思维被巨大的焦虑和不安灼烧，愈燃愈旺。片刻犹豫，我决定留守。我们家有二楼，大不了一楼被淹了，还有二楼可以坚持几天。不忍心家里的狗狗再和我们流浪（他原本是我捡的流浪狗），其实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懒得收东西（我才发现自己懒得惊天地泣鬼神）。早上和老公短暂交流，达成一致，我们反倒安心了。该来的总归会来，不如洒脱面对。越来越多的邻居冒雨出逃，慌乱和惊恐的情绪越发浓重。有人在朋友圈哭喊，我不愿变成漂浮的死尸。随着越来越多的邻居选择撤离,一开始决定留守的,坚持不住了,纷纷夺路而逃 。人们冒着大雨和糟糕的路况，逃往亲友家，避难所，外州。就在邻居们纷纷踏上悲情的逃亡之旅的时候，老公反而约了两家关系甚好的邻居来家里PARTY。与其哭天喊地,不如及时行乐。其中一家实在顶不住压力,在最后一刻走了,另一家和我们继续吃喝吟唱。知道我们坚持留守的朋友都在劝说："现在不是得瑟革命情怀的时候，保命是第一位的”。现在回想起来，不能说一点不害怕，但从没想过改变主意，心中洋溢着无畏惧生死的壮志豪情。下午，两三家同样留守房子只有一层的邻居到我家里来，我们几家人做好准备在二楼抗洪。考虑到我家二楼还有一个阳台，万不得已，方便求救。我们就赌一把，赌你洪水奈我如何。下午到晚上忙乱但有条不紊，先把重要的东西搬上二楼，一些东西打包堆在楼梯口，看情况随时准备往上转移。老公在房门处用垃圾袋密封做防水处理。已经在各个群里收集了一堆的防洪窍门，自制沙袋，用瑜伽垫封门等等。实在不忍心毁掉我的瑜伽垫，马甲线还要靠它。现在发现我不仅懒还宇宙无敌第一抠。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一晚，时刻准备着迎接不请自到的洪水。万幸万幸，雨势比预期的要乐观，洪峰时间也往后推了，暂时没有危险。

8月29日。

感谢老天眷顾，我们这条街都平安。积水在早上褪去。但是还没有到来的洪峰犹如一个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人们心情还是沉重的，大家彼此鼓励，顶住就是胜利。不好的消息，由于小区一处levee问题加上不良的地势，小区水泵超负荷，有些 地段受损。水倾入了五个subdivision，最严重的MILLWOOD,房子无一幸免。很压抑和悲恸。听到的都是船只开始救人的消息。感谢网络时代，被围困的民众发出求救信号，通告自己的方位和危机程度。华人组织了自己的救援队伍，关键时刻，同胞众志成城，携手展开有组织有规模的自救。直升机在天空盘旋寻找被水围困的人们，新闻里重复着一样的话，宵禁，救援，泄洪，撤离。市里水库泄洪，引发了更多的灾情。死亡人数在增加，受损的区域在扩大，被围困的民众越来越多，微信群都是求救的信息……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凉。我不信主，却在此时深深为这个城市祈祷。德州，你有传统的豪迈情节，挺住，你别无选择！

小区门口积水，发现很多抛锚的汽车。我们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住处成了一座独岛。走不出去也进不来。我有一邻居家钥匙，帮他们查看了房子，横扫了他家冰箱里的食物。还不知道这种被迫隔离的日子要到哪天，先补充供给。食品，分了同样留守的邻居，大家还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NEXTDOOR上也是各种焦虑的消息，有一个老美邻居发帖，提供了自己房子的坐标说，我已经逃离了，如果附近留守的邻居需要食品，请直接砸开我家的玻璃。

我特别感动，非常时期，不分种族贵贱，我们相守相望，是一个大家庭。

晚上雨几乎停了，这是自打哈维袭击之后，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自己住的这条街是宁静的，往远走开始看到积水，和被水吞噬的房子。悲恸到无法呼吸，胸口的哽咽让我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原本静谧美好的家园，此时仿佛一个折翼的天使，充满悲情。

这是难挨的一天，还在等在洪峰的光顾，他所带来的不可预见性和潜在的杀伤力在漂浮 。身心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豪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种对精神的凌迟。

8月30号。

哈维似乎厌倦了这种残忍的游戏。新闻里播报，天气好转了。早上，洪峰预测水位降了，意味我们不再那么危机。天空的一点点阳光，带来了希望。尽管我们还没有完全摆脱危险，但被洪水和悲痛浸泡了太久的心情和灵魂，开始复苏。人在窒息了太久，需要一个深呼吸。

中午美美吃了一顿，好几日没有好好做饭，一家人享受一顿简单而丰富的饭菜，发现最美好的事情是安然，宁静。但这些在很多人的身上成了奢望。

在小区里视察，帮一些邻居看看房子是否受损。发现家后面的小路可以通往外面，我小区群里告诉大家这条路线，还开玩笑说，“留下买路财”。一些朋友回来看房子，一些又逃亡了，还有一些不知何去何从。大家疲于奔波，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等待中彼此打气。

预测洪峰最高点又降低了，好消息越来越多。意味着哈维的威力已经强弩之末了。

8月31日

依然在关注洪峰的涨幅和走势。今天峰值已经破了历史纪录，到了中午涨势缓慢下来。虽然政府还没有完全消除撤离令，但我们面临的危机已经渐行渐远。

窗外是夏日久违的阳光。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不会相信这里曾经发生过怎么惊心动魄的一幕，残酷的洪水和大爱的人情，呈现出人天大战的激烈场景。噩梦渐渐褪去，伤痕依旧深刻。我们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拂去这些残酷的回忆，也许是永远。

2017年休城的夏天，对于我们有着非凡的意义。天灾让我们更团结，更坚强。同胞们没有来得及擦眼泪已经开始了灾后互助和家园重建工作。这是爱的力量，我们紧握的双手会创造明天又一个神奇。

休斯顿不相信眼泪。

花絮

打不垮的德州，泡出来的段子。

这哥们是我们德州欢乐跑群一跑友。家里被淹了两次。第一次，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给家具垫高，实施防水措施。全家人在二楼过了几天水上漂的小日子。敬佩革命主义浪漫情怀。

第二次，泄洪被强制撤离，一层全线阵亡。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的，只想说一句，一切都会有的，不要丢了浪漫情怀。

以下段子摘自朋友圈。

休斯顿华人面对各界慰问，使用频率最高的表情包。

记者：请问经历了哈维，你有什么感触。

休城华人：我挣了，自动升级海景房，还不用多加钱。

两个休城人民对话

A 我现在特别想唱歌

B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唱歌？

A 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

8月26号，俺在朋友圈发帖。亲们，一场风雨挺过去了，我们是有电，有网络，有水，有煤气的四有青年。8月28号，俺在朋友圈发帖。下面这首歌，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无所有》。

妈妈对孩子说，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

孩子说：我们家被淹了，我脑子进点水很正常。

哪个旅行社敢设计从休斯顿到威尼斯的旅行，当心休斯顿人一人拿一支枪给你突突了。

温情篇

大多数的美国人民在逃亡的时候，都不会丢下自己的狗，对他们来说，狗是家庭的一份子。

让我抱着你，我们一起面对风和雨。

就在休斯顿人民被迫逃离的时候，反而有很多附近的民众涌进来，有船的参与救人，没船的当志愿者。爱的力量让洪水不再无情。谢谢你们，善良的人们。我们不再是孤军作战。

致敬华人英雄。

他们不承认自己是英雄，他们只是简单地想挽救一个个与洪水搏斗的生命。他们不仅救自己的同胞，还有异族的人们。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他们是在哈维风暴中，快速组织起来的华人抗洪英雄们。此次天灾，华人携手，利用微信等传媒工具，迅速组织了两只队伍，船队和卡车队。能淌水的地方，开过去，能开船的地方驶过去，他们在泥泞的雨水里奋战十多个小时，解救围困群众无数。此处应有鲜花和掌声。

谨以此文祭奠这段即将载入史册的灾难，也献给自己和一同并肩作战的同胞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