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峰记忆

望峰息心

题记： 在新疆西南部，昆仑、喀喇昆仑和喜马拉雅山脉的西端与天山山脉扭结在一起，共同握出世界上最大的山结——帕米尔。其间群山叠嶂、冰峰林立，“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而位于喀喇昆仑山脉的慕士塔格冰山就是其中的翘楚，它与公格尔山和公格尔九别山一起，为帕米尔高原三大主峰。

(登山线路图)

引言

生活总是平淡而祥和的。听听悦耳的音乐，或是坐在宽宽的沙发上，喝上一杯暖暖的茶，看看电视中有趣的节目，开心地笑笑，这便是生活的真谛和幸福。鲜花和掌声恰如流星般短暂，而甜蜜的记忆才会相伴一生。忘却的救世主必定降临，慕士塔格峰终将离我远去。为着个人记忆的完整和清晰，我当记录，因为慕士塔格峰之行是我人生的新高度，是我生活中一场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大戏，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

(喀市古城城门口)

(香妃墓)

(喀什的高台民居一般游客很少去，但这里却是摄影人的乐园。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喀什人五十年前的生活状态：污水靠蒸发，垃圾靠风刮，水果墙上挂，厕所屋顶爬。

现代气流已将西域喀什的野性淹没，只有高台民居，还在固守着那带有原始味的祥和与淡然，展示着曾经的古朴、粗犷，叙述着那渐行渐远的原生态。

上图为散兵游勇在喀市高台老城的废墟上拍照)

(喀市市郊的达瓦昆沙漠)

(7月15日C组从喀市天缘酒店出发时留影)

一

终于平安地从山顶下撤到大本营了。即刻又马不停蹄地从大本营包车到喀塔公路204处候车，迫不及待地要赶路到喀什，仿佛那喀什就是天堂，而身后的这片雪域高地这座山峰便如地狱一般。一年前对这座山峰的向往，二十天前初见这座山峰时的激动、兴奋，昨日登顶这坐山峰时的豪迈，连同随之伴生的痛苦、疲惫和泪水都一古脑儿抛开去，心中只有一个笃定不移的念头：撤！快撤！海拔陡然下降四千米后，那不时吹拂过来的阵阵山风在这炎热的夏季便颓然失去凛烈的力道，恰如春风般和煦，秋风般凉爽了。在这阳光明媚、和风送爽，氧气富裕、温度适宜的三千米之地，万事万物尽皆美好和谐，而唯一不忍目视的，只是我们的那张脸：它明暗反差极大，泾渭分明，鼻蛋乌黑，嘴唇溃烂。明眼人一看便笑言：尔等皆是从山上下来的大神乎？

躺在喀什天缘酒店7楼23号房间温馨的小床上，温暖的阳光射进来，清新的风吹进来，潮湿、霉腐的气息和四处充溢的汗臭味便从房间、从包中、从身上逐渐散去，心里真是惬意极了。在这海拔一千余米的边疆城市，感觉已然象在平谷河坝，呼吸平顺，筋松骨活，睡梦淋漓酣畅。一时竟觉得人生之乐人生之妙莫过于此。

从喀什到乌市，从乌市到家乡，乘机仿若梦中游。坐在飞机软软的靠背上，眼一闭，思绪即如白云般在空中、在雪山的腰脊间盘旋飘浮，几千公里的空距眨眼就到。当一只软绵绵的手将你摇醒，甜蜜而略带磁性嗓音的年轻女子在耳边道“先生，抱歉，到站了！”时，感觉那几个小时的空中旅行，简直就是几秒钟的梦中穿越。

回到家中，胃口渐开，酣梦难醒，这是多么幸甚的事。只是那缠绕在脑中的梦太怪了，总是那样千篇一律，做不尽，驱不走，变不了：在那疾风呼啸、白雪皑皑的山间，总有走不停的路，爬不完的坡，那沉重而艰难的“噗嗤噗嗤“的喘息声，那痛苦至极声嘶力竭的“哎~，哎~”声，那登山杖的“噔噔噔噔“声，老是在梦中响个不停。浑身的血液还在奔涌，五脏六腑还在躁动，它们还在拼搏，还在抗挣，还在催促它的主人永不放弃，它们合纵连横，簇拥甚至胁迫主人在那一坡更比一坡高的无数个绝望坡上永不消停地运动，期盼去和那雪山巅上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经幡相拥......。

思绪慢慢在扩散，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氤氲万千的雾，那奇幻无尽的云，那白雪皑皑的峰，那些山友鲜活的面容，那登山路上的酸甜苦寒，一下子就涌上心来，让我坐卧不安。我情难自禁，只好放任记忆的潮水自流于笔端 ......

二

登山有瘾。登山者就是瘾君子。很多登山者就是在上瘾之后不知不觉中从五千到六千，从六千到七千，从七千到八千的。最后的结局也大都简单：或者大欢喜，或者大悲切。人的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股野性，一种不安分的因子，它在不停滋长，待时机一到，就不时召唤你，召唤你那不安的心。它严重发作时，还会诱发你冲撞世俗罗网，打破平静的生活格局，做出惊人（或称轻率）之举。何况山就在那里，你既自诩为爱好者，入了那个局，又怎可熟视无睹，轻言放弃？我，也许我们，就是这样不明不白或者难以自拔地瞄上了这座登山界公认的7千米级中相对易登的大雪山——慕士塔格峰，并为此在半个月的时光中，体验了既是天堂，又是地狱般的生活。

7月14日下午，获得国家体育总局批准的艾尚峰2017年登山队c组一行八人全部到达喀什，他们分别是安徽合肥的南迦巴瓦，湖北荆州的风度古城，宁夏银川的山子，陕西西安的散兵游勇，重庆的王斌以及四川的吕世菁、毛毛和望峰息心。大家初见，即倍感亲切，相谈甚欢，并在就近的特色餐馆山吃海喝一番，南迦巴瓦争抢买单，众皆不肯，遂作罢。或曰：无兄弟不登山。大家因慕士塔格而结缘，后终成挚友，胜似亲人，此是题外之话，不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登山报到的喀什，是南疆最大城市，也是中国最西边的城市，其幅员面积辽阔，超过山东全省，与六个国家接壤，以维吾尔族人口为主体的少数民族占90%以上，是最具新疆味的地方。正如阿里是西藏的西藏一样，这里恰是新疆的新疆。用行话说，到新疆不到喀市，那就算不得真正地到了新疆。我和散兵游勇、吕世菁、毛毛等幸得先行到达，时精神劲头正足，马不停蹄游览了好几天，对是地的风土人情文化民俗大有见识，所获非浅，而后至者在登山完成后，虽欲游，却无象样的体能和心境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7月15日清晨7点，队伍准时从喀市天缘酒店出发了。一路沿着喀塔公路（314线）上行，正值黎明时分，清风送爽，胡杨摇曳；星斗闪烁，晨光熹微；公格尔九别峰熠熠生辉，焕发异彩，让人心旷神怡。忽又突现丹霞地貌，红山绿水，蓝天白云，恍若外星异界。接着是雪山巍巍，深沟河川，滔滔溪流气吞如虎。后天大地大，视野豁然，昆仑山脉和天山山脉蜿蜒交错，绵延不绝，如两条冲天腾飞的巨龙延伸至天际；喀喇昆仑山脉主峰慕士塔格峰和公格尔九别山双峰并峙，其用冰川雪水滋养的宠儿卡拉库里湖静卧其中，湖水时而淡蓝，时而黑亮，随云彩和阳光的变化而变幻。野鸭和飞鸟在湖面挥动翅膀，紧贴着湖面渐飞渐远，荡起层层波澜，弄皱雪山倒影，泛起道道银光......。好一幅奇美画卷！大家走下车来，观光小憩，拍照留影，玩得不亦乐乎。

十二时左右，大巴行至喀塔公路204处停摆。此处是进山的中转站，到慕士塔格峰大本营全为碎石土路，坡陡弯急路况差，只有越野和皮卡车出入。队伍统一将行李卸下交由早在此处等候的皮卡司机托运进山，而队员们则轻装徒步抄小路向着大本营进发了。也许是因为初见慕峰的兴奋，也许是因为蓄势太久不得不发，大家仿佛象打了鸡血似的，都卯足了劲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印象中近十公里的行程和海拔900米的上升高度，大约三个多小时就完成了。后来，方才明白，这实在是莽撞和无知之举，登7000级以上的大雪山，是不应该这样来卖弄和消耗体能的。

然而，在这短短的三个小时内，我却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的气息，见识了它的雄浑、巍峨和伟岸。它象一尊伟大的神，带着三道深沟巨壑的沧桑面目，拔地而起，耸立于俗世，傲然于苍穹，简直就是一种精神的象征。那样突兀峻拔、气宇磅礴、蜿蜒蟠势、超凡脱俗，不正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最好写照和题材吗？诗圣登1500米的泰山即“一览众山下”，孔夫子也感叹：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倘二位大师先哲有缘一睹此山或西部的其它名山，岂不瞠目乍舌，为自己的视野之小，在泰山的“感叹”而脸红吗？古之画师“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的构念，也只有在西部的大地上才能找到贴切的版本。你看，在这茫茫高原上，慕士塔格依天而立，沐朝晖，迎晨风，头戴银冠，身披白甲，仰视高天流云，俯视人寰春秋，让人顿生仰慕之情，英雄之气！

三

慕士塔格的登山大本营设在海拔4350米的山凹处，两边不远处就是巨大的冰川和冰塔林。这里彩旗飘飘，以红、黄、蓝色为主调的帐篷有序排列，星罗其布，规模宏大，整齐壮观。登山的队伍主要有三支，分别为新疆艾尚峰、川藏队和新疆凯途。而我们所在的艾尚峰登山队居正中，占要津，蔚为显赫。尤其是那三个巨大的蒙古包，集厨房、餐厅、茶吧、会议厅之功能，让人惊羡在这样高海拔的地方还能有这样好的条件，着实不易。而且大厨王勇敢、二厨于昆龙的厨艺水平，也让人刮目。我们C组到达的当晚以及日后的时日里，餐桌上的菜肴常被一扫而光，便是明证。更为重要的，艾尚峰登山俱乐部还花血本从尼泊尔请来了六位夏尔巴高山协作（其名分别为：尼玛、明玛、苏曼、帕桑、边巴、戈巴），都是明星和大神级人物，年纪轻轻，即攀登珠峰、卓奥友峰、马卡鲁峰等八千级大山数次至十余次不等。这样豪奢的后勤保障力量，让人信心大增。

7月十五日下午，我们从204出发快速到达时，恰逢艾尚峰2017年慕士塔格A、B、C三组登山队员齐聚大本营。A组（26人）早已整装待发，磨刀霍霍，只待有利天气冲顶；B组（16人）先我们两天到达，正处高反适应期，且步入拉练，大费体能，暂时状态恹恹；而我们初来乍到，精气神俱在，兴奋劲尚存，一时嘻嘻哈哈，不知来日之维艰。但毕竟“三大主力”会师，“合围”慕峰，兵强马壮，人气旺旺，倒也热闹。

当晚21时，队长默竽召集B、C 两队队员开会，重点宣讲纪律，如不准乱吃药品，所吃药品必须上报并经同意；不准擅自远离营地；不准在晚上11点以前睡眠等等，同时宣布B、C并组，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从即日起开始正式拉练。

合并后的 B、C 组（24人）从16日开始拉练，至24日结束，共计八天。其间从未间断，大致都是每天上午11时出发，下午三、四时或六、七时结束。主要在大本营的4350米到C 2营地6200米的范围内活动。其中，三上C1营地，一次上C 2营地，两次去冰川地带。拉练的主要目的有三点：一是把体能和对高反的适应性调整到最佳；二是把呼吸和步行节奏调整到最佳；三是劳筋骨，苦心志，磨意志，练斗志，把精神状态调整到最佳。事实证明，拉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对我们最后的冲顶起了决定作用。

八天的拉练漫长而艰辛。大家饱尝了其间的酸甜苦辣，也在同甘共苦中，由言交，到心交，收获了深厚的友谊。在拉练中，我见识了很多山友的飒爽英姿和非凡气概。他们中有诸多令人钦佩的大神：有高山之上戴阻氧面罩，并一气呵成从大本营到C 1，再到C2并回返大本营而速上速下的；有背大石子拉练，并慷慨奋勇为山友主动背水、背包的；有立志登完慕峰，要在两年内，再登卓奥、上珠峰进而成为某个城市第一人的；就更别说领队次顿和夏尔巴协作们了。而尤让我钦佩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山子，他永远都是那么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象他的为人一样，平和、朴实、谦逊、低调。“身处幽地，不因无人问津而不芳；修心立德，不为世俗而改节。“ 他不图名利，而是真真切切地把登山作为一次体验、一次旅行，一种爱好，一种生活。成也不喜，败也不悲，心静如水，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境界。还有默竽，他头顶无数光环，但做事踏实，为人认真。你看，从他对硬件的投入上，对团队的管理上和对登山队员的服务意识上，都是用心地在做企业。虽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但瑕不掩瑜。我们不能以活跃豪奢场所之贵客，高居堂皇宅院之主顾的眼光来挑剔。毕竟，在那样高的海拔，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干什么事都是困难重重呵。这里，我还要对他在拉练和登顶过程中传授于我的呼吸和步行技巧深表谢意，这些宝贵的经验于我后来的登顶用处很大。还有大厨王勇敢，当年追随中国登山队长王勇峰，辗转奔波于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山脉，也是曾经登顶珠峰见过大世面的勇士，如今默然于慕峰大本营，为大家把锅掌勺，弄出许多可口的菜肴，包括饺子、包子、银耳汤以及咖哩饭等。如果不是钟情登山，心系山友，体验其苦楚，感同其喜乐，又怎能这般用心良苦？

在拉练的过程中，我们才真正地走进慕峰，了解了其面目，熟悉了其脾性。那里气候变化万千，反复无常，刚刚阳光灿灿，瞬时云遮雾绕。天阴刮风时，气温骤然速降，非羽绒服不能御寒；风伫云开时，忽又感觉汗珠伏背湿透衣衫。行进途中，前方冰川林立景象壮丽正欲永存此照，岂料相机尚未端稳已是白雾茫茫一片虚无缥缈。夜晚卧榻入帐，本也渴望一观天象，择机拍张星轨照，谁想天公作怪，总是呼呼咆哮刮凛风，噼噼啪啪下冰雹，纷纷扬扬雪花飘，让你梦碎营地，徒留遗憾在心田。想想看，诺大的一座山，整个登山期还不足一月，7月之前风雪大，八月开始天气恶劣劲风常达9-11级，亦不利于攀越。而且此山攀登线路很长，对体能的要求很高，其难度也几乎接近八千级了。很多山友就是从这里走向卓奥，走向马卡鲁峰，走向珠峰的。因此，行内人士说，此山在如今山界之地位，便如当年军界之黄埔。

我对每次的拉练都是认真对待并圆满完成了的，因此感悟颇深，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 但如果说在拉练中有什么最打动我心，打动我眼球的，朋友，我要说，那就是在穿行冰川和冰塔林的拉练中，那些冰川和冰塔林的美，那些男队员的卓尔英姿，那些女队员与自然高度统一和谐相融的画面。 慕士塔格是真正的冰山，它发育了十余条冰川，共中最大的冰川有两条，即栖力冰川和克麻土勒冰川，它们几乎将慕峰切割成两半。这些大大小小的冰川，养育了著名的大河-——塔里木河。它就是从慕峰呼啸而出，流经塔县、沙车、阿克苏等11县，流程2170公里，是中国境内流域面积最大、长度最长的内陆大河，是南疆人民赖以生存的生命大河。7月18日，当我们拉练进入最大的栖力冰川时，我感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美，精神为之大爽，疲惫也随之烟消。这个巨大的冰川是典型的大陆性冰川，与海洋性冰川不同，因其流动的速度极慢，冰川里面没有砾石和沙土混杂，因而洁白无瑕。冰川的表面好象被抛光过一般，有一种如和田玉一样的光泽。陈列在我们眼前的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冰塔林，象一个个金字塔一样的冰丘，连绵不断，规模宏大，从海拔7000米的地方逐级而下。它们有的象广西的喀斯特地貌，孤峰如锥；有的象藏区的白色佛塔；有的象露出水面的鱼鳍；有的象迎风的船帆；有的象刀斧，寒光森然；有的象尖尖的锷刺向青天......。大家在这里尽情的玩耍、拍照、跳跃、赛酷，一时之间，让人感觉根本不是在拉练，而是彻头彻尾的休闲游。那些青春萌动碧血澎湃的女队员们一时兴起，索性要拍写真照，于是我便贡献微单，交由次顿拍摄，然后随众男暂避一时。后来，这些照片在朋友圈里疯传，好评如潮，更有苏州女孩歌子的单人写真照上了苏州晚报的头版头条，一时传为佳话。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赏美之情人皆通之，而记者们尤为灵敏。能在这样独特的地方，以蓝天、雪山、冰川为陪衬拍写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就是一种大美，是人与自然完美和谐的画面。从这样的画面中，我们再也感受不到雪山冰川的残酷，而是触摸到它柔情似水的另一面。

拉练进入到后期，特别是22日进入C2营地后，部分队员开始有了不适的反应，前期负重过多且步速过快者尤甚。队伍中开始有因高反和体能严重透支而被夏尔巴协作救援下撤至大本营的。我在C2营地也食欲不振，且非常口渴。时帐篷内有冰镇可乐一瓶，乃大喜，自言曰：真天助我也。遂于当夜隔三差五东一口西一口地享受一番，感觉冰凉异常，颇解渴意。然次日肠胃开始隐隐不适 。而与我同住的散兵游勇因体能消耗过大，加之休息不好，一时竟有撤退之意。他本是体能超强的大神级人物，只因十余年前作过肝移植手术，担忧身体在高海拔吃不消而有所顾虑。但好在拉练已毕，将下撤，去塔县休整三日后再冲顶，便婉劝其至塔县休整后再作定夺不迟。23日下午2时左右，我下撤至大本营，口渴更甚，几不能忍，遂狂吃西瓜十余片，而肠胃不适感更甚，有小拉之状。下午6时左右，包车至塔县，入住后，开始小拉。晚7时，吕世青为我张罗举办生日宴，参与者十余人。宴席菜肴可口，氛围热烈，且有蛋糕品尝，话题共享。心甚感慨，想自己孤身天外，涉险地，有父母不能言，无家人之关爱，不期于这边疆小城竟有如此温馨殊遇，不觉内心潮涌，眼角润湿。我在心中默默道：吕世菁，小兄弟，谢谢你了。

晚9时，回宾馆后，肠胃翻江倒腾，一发竟不能收 。每隔半小时一次，夜不能寐。遂加量缩时吃诺佛沙星，无丝毫效果。24日晨，速去药店购蒙脱石散，按最大量口服，有所好转。当是时也，队长默竽召集全体队员开紧急会，称7月30日左右山上有暴风雪，须抓住有利天气，抢在30日前登顶，否则，只能推迟至8月4日后。然进入8月后，气候更加多变，不确定性更大。众遂表决，皆同意25日下午1时开始冲顶，并于当日下午返程进山。我于会上表态，因身体原因放弃，但心甚歉然，郁闷至极。

会后，队长默竽找到我，说拉肚子并不可怕，只要没脱水就不应轻言放弃，建议我速去打点滴，次日上午进山。遂从其劝，入塔县人民医院 ，挂号、化验，取药，然后吊瓶输液，至晚11时方止。是夜，散兵游勇赴医院为我端茶送水、鼓劲加油，队长默竽和领队龙龙也专程到医院看望我，尤让人感动的是，他二人弃大部队不顾，专门在塔县留守一夜等我，当然还包括令人尊敬的散兵游勇。

25日凌晨6时（相当于内地凌晨3-4点），再赴医院输液，至9时半结束。10时，振作精神，与队长默竽、领队龙龙、散兵游勇一道，包车进山，终于在既定的时间前赶到大本营与队员们汇合，开始了为期五天的冲顶（包括下撤）。

四

7月25日下午13时30分， 队伍正式开始冲顶，当日目标C1。大部队先行1小时后，我和队员英刚、协作小王、队长默竽四人才随后而行。初时，我尚气躁心浮，脚力稍有不济，但渐渐状态回升，且愈来愈好。觉体内之疾，如黎明浮云，正快速溃散；而心境有如曙光初照，旭日冉冉，一片光明祥瑞。时英刚体能渐渐不济，无法跟随队长默竽步伐，只得随小王于后。独我紧随默竽，一路上得其传授呼吸步伐之技，大为受益；后到达C1营地时，仅比大队稍晚。惟英刚状态不佳，久久方至。英刚者，年逾五旬，乌市登协首任主席，锡伯族登山前辈也；常怀英雄之志，亦有风月之情。其最大心愿，即欲手持风琴，于慕峰之顶，面向高天白云演奏一曲。惜其身体欠佳，力不能逮，后止于7100米被迫下撤，壮志未酬，令人叹惋。然其顽强拼搏之精神，坚韧不拔之斗志，虽在拉练途中即因高反强烈失去行动能力而被救援，仍不畏缩，待稍事休整调理后继续冲顶，绝不轻言放弃之举，令人肃然起敬。

26日，天阴沉，能见度差，但风势不强。上午10时，队伍开始从C1出发到2C。这一段属长年冰雪覆盖区，起始段坡度大而裂缝多。越过一道山脊线后，就进入相对危险的冰雪断裂带和险峻的谷地了。巨大的冰雪堆积体高悬于路线两侧，咄咄逼人。为避免滑坠或陷落，我们便结组而过。大家小心翼翼，互相告戒提醒，彰显了团队协作。但在一些地段，那些高悬于头顶的冰雪体还是给人以巨大的心里压力，总让人担忧它们会随时崩塌。还有就是那些冰裂缝，张裂开可怕的缝隙，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深不可测，让人不寒而栗。更有一些暗冰裂缝，其裂口常为积雪覆盖，不为肉眼所知，如你擅离线路，就很有可能遭遇不测。2015年就有一队员擅自行动，不幸掉进冰裂缝而遇难了，所以登山必须加强纪律性，生命才有保证。在这个路段，醒目的小红旗特别多，可以说这是前辈们有生命蹚出来的路标，它们是我们登山路上的一道亮丽风景，也是最大的安全保障。当大雾弥漫、风雪交加，登山者精疲力竭、走投无路时，如能寻觅到这些小旗，那就会信心倍增，大大增加生存的希望。

过完冰裂区后，便会遭遇一些绝望坡，有的用时几乎以小时计。特别是到达C2营地前的最后一个超级大坡，体能差的人用时甚至会达到两个小时以上。当很多队员到达营地时，其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状态，恐怕只有用蹒跚踉跄这四个字来形容才最为妥帖。那初到营地的景象大概是这样的：体能耗尽的队员们慢腾腾地踱步到帐篷前，扑通一声跪下，深吸几口气，呆坐几分钟，然后爬进去，连鞋也不脱（其实是暂时无力脱）， 立马卧躺，闭目养神，现痴呆状，半响不起，水不饮，饭不思，呼不应，只暗暗在心底道：虐呵，虐！真他妈虐！

7月27日，天更其阴沉，风势渐大，时有雪花飘飘，冰雹阵阵。从C2营地出发后，很快进入6300米地带，体能消耗骤然增大，攀登难度完全体现在体能的持续能力上了。这时候高反其实不是最紧要的，大家经过长时间的拉练，又都是拥有6000米级登山证的人，身体已基本适应了高反，惟体能才是最关键。然而雪坡总是一个接一个，专冲着我们的体能而来。爬上这个坡，才能看见那个坡，你永远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下一个。疲劳之后还是疲劳，绝望之后更加绝望，以至于你被迫抵抗疲劳放弃绝望，全面转向麻木，象一台机器，只管盯着前面队员的脚印复制便好。抵达6600米时，疲惫已极，乃小憩，众皆盘膝而坐，调呼吸养精神。忽有队员笑傲江湖，紧握拳头，仰天长啸曰：慕峰啊慕峰！任尔千般虐人，吾必誓死登顶！言讫，汪然出涕，满面泪流。观者无不动容。盖其心有大愿，欲与心仪恋人雪山夏卓拉姆相携登顶而后订婚。心有所属，情有所钟，魂牵梦萦，竟日不去，郁积良久，焉能不发？次日，他顽强坚持10小时，终于携手拉姆登顶成功。随即体能殆尽，暂失行动能力，被夏尔巴协作救援至C3营地。三日后，与拉姆在喀什举行隆重的订婚仪式，一时传为佳话。

虽然从C1到C2，再从C2到C3，很多人感受到炼狱般的苦痛，但我的感觉似乎还算将就，状态好于C1以下和拉练时。也许是身体经历了疾病的洗礼，也许是队长默竽传授于我的呼吸步伐技巧起了作用罢。总之，登顶的那几天，头不昏，脑不疼，夜晚还能入眠。只是食欲不振，对干杂食品和甜饮腻烦，惟麦片糊糊尚能入胃。那个时候，我的内心非常愉悦，觉得自己不放弃的决定是多么正确；也充满感激，感激散兵游勇、龙龙和默竽等对我的关爱和支持。

7月28日凌晨三时许，队伍开始从C3出发，向着顶峰发起最后冲击。这是最为漫长的一段，也是体能消耗最大的一段。初，天气貌似不错，有星辰，无劲风。但很快大雪纷飞，凛风呼啸。借着头灯，我看到全身都积满了雪，拍打时冰冷脆硬，象细小的冰粒一样。这才意识到，我们已到了落雪成冰的极地了。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觉得那连体羽绒服松松垮垮的，完全裹不住单薄的身体，要不是出发前在里面加添了一件抓绒，也许就是致命的错误。头被风吹得发冷发麻，仿佛那风已经穿透大脑，搅动血液，连头骨和细胞都被侵袭。不是说戴头巾、戴绒帽 ，外加羽绒帽就能对付的吗？为什么还这般地冷呢？我在心理简直有些责怪和恼怒，深恨自己为什么不多戴一顶抓绒帽。我自己明明是有的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黑漆漆的夜，加上极寒、缺氧和孤寂，让人心生恐惧。如果不是有闪烁的头灯提示和队员在旁，那真是没有勇气和胆量呆下去。被头灯映照的雪地，色调古怪陆离，有些失真，有些异样，甚至显得铮狞。三十多盏头灯有序排列，从下到上，弯弯曲曲地象一条挂满天灯的龙，也象是一只闪着灵光鬼火的大蟒，在迷漫的风雪中，在濛濛的夜色中缓慢蠕动，象是引导着我们上天堂，也象是引导着我们下地狱。睡意一阵一阵袭来，眼皮不停地上下跳。如果不是内心有一个强大坚定的声音造诫我不许睡觉，我实在无法保证能够坚持到最后。

天终于亮了，寒意退却，睡意渐消，而雪不住，风不止。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莫辩南北西东。 队伍迷路了！我们被迫停驻在7380米处静候。幸有夏尔巴协作体能超群，踊跃出击觅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的心愈发紧张不安，担心因天气原因取消冲顶，也担心因之导致安全隐患。但观领队龙龙脸色，镇定自若，心遂稍安。约一小时后，寻路的夏尔巴带回好消息：路标就在左上方！最后的路段非常难熬，坡虽缓，但路很长，极费体能。因为在这样的高地，别说缓坡，即便平地，也艰难异常。一个小时过了，又一个小时快过了，却还没有到顶。我在心里暗暗纳闷：咋回事呢? 只有160多米的海拔上升度，怎么可能走这么久呢？我甚至怀疑走错路了，心里不免焦灼到极点，绝望到极点。但猛地就听见夏尔巴协作生硬的中国话：到顶了！到顶了！我的心中豁然一亮，抬头睁眼一看，可不是吗？玛尼石和经幡就在前方，在风雪迷漫中若隐若现呢。距离还不到三十米！眼泪一下涌出来，五脏六腑热血翻。蓦地想起从前读《水浒传》中智取生辰纲一节中的“赤日炎炎似火烧，~~~。农夫心内如汤煮，~~~!“的 话来，我的内心也恰如汤煮一般。只是此处不是赤日炎炎，而是凛风刺骨，滴水成冰！那份激动，那份喜悦，那份狂热，那份豪迈，如久行沙漠得甘泉，如百米冲刺夺桂冠，如置之死地又重生......。但我只能保持冷静，维持呼吸平顺，无法欢呼，更无力雀跃。

登山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单单是时间和钱，也包括身体。很多人在7000米以上的地方会因为大脑缺氧而产生幻觉，看见诸如鲜花、森林、瀑布，以及美味的牛排，大瓶的酒，舒适宽敞温暖的席梦思大床等。我冲顶时未产生任何幻觉，只是奢望有架直升机能够载着登顶后的我直飞大本营，那便是最爽的了。登顶下来，所有的队员平均体重下降6公斤，脸部不同程度受伤，嘴唇糜烂，饮水喝汤尤为痛苦。一些队员身体的某些部位特别是腿部的肌肉筋骨一度酸痛，贴虎骨膏也不济事。头昏沉沉，脚轻飘飘，老想困觉。身体的某些功能和感应会暂时错乱或失调，于炎热的阳光之下不觉热，大功率的空调制冷中不觉冷。据说队员图图下山后，冷热失调，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赶路，过塔县边防检查站时，警察见状，视为天神，竟一时傻眼，半响才弱弱地冒出一句：没这么冷吧？

登山也无所谓成败，坚持是勇敢顽强，放弃是理性明智，惟有参与最为重要。 登山又是无情的追求。一个人越攀越远，越攀越高，永远有不能达到的目的地，完不成的目标，也许，这便是登山的魅力。

五

我就读初中时，也曾神思遐想，心鹜八极，胸藏诗和远方。当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地理老师，把那硕大的地球仪优雅而熟练地转几圈，然后用教棍指着泛黄的凸突的一块地方告知我们说，那里就是帕米尔，在中国的最西部，它苍茫而富裕，它美丽而遥远。当东方的乌苏里江早已霞光万道，那里还依然星斗满天.......

今天，当我满怀疲惫回到家乡，回归平常，我依然为自己的这份激情感动，为自己的这份付出无怨。道路在脚下很长很长，只有神驰，才有目标和方向，那远方有我心仪已久的别样风光；远行在心中许久许久，只有激昂，才有动力和欲望，那远方有我硕果累累的丰满行囊；心路在脑海久远漫长，只有跋涉，才有荣耀辉煌，那远方是我神圣的祖国边疆。

下附《圆梦行》

(夏尔巴协作救援失去行动能力的山友)

(笑傲江湖登顶后与雪山夏卓拉姆相拥而泣)

《圆梦行》

我视攀登慕峰为圆梦行，亦如几年前视骑行川藏线为圆梦行一样。

一个人的一生有很多梦，但最美、最真、最久的梦在童年。儿时，我便曾做过许多梦，做过远方的梦，做过英雄的梦。那时，我居在阆中古城一个四合院，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方很大的天地。那里有高大的皂角，细细的春芽，紫红的桑葚，雪白的李花，华亭如盖的核桃树，还有大片大片的青草……。我和小伙伴们在那里游玩，嬉戏，赛趟子，捉小鸟，打果子，情趣横生。闲时，躺在宽宽的竹椅上，看着院墙上一株株五彩缤纷的蔷薇花，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曳不止，瓦蓝的天空中朵朵白云变幻万千，心底就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思绪也随着花儿和云儿在飘。意识之间，总觉得那墙的外面和白云深处会有更加美丽无比和新奇的东西。至于它们是什么，在哪里，却不甚分明。但我却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于是每逢大人们问我最喜欢什么，我总是眨巴着眼，很认真地说：远方。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很长时间我就没有机会去很远的地方，后来也曾去过所谓的远方，但因为是乘机的缘故，心里并不觉得怎么远，也没有看到令我怦然心动的美丽无比和新奇的东西。我于是知道，梦中的远方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心境。不经过千难万苦，是到不了那里的。我在吟诵唐人山水、边塞诗时，早知道那都是绝唱，世人是无法企及的。后人固然没有那种才情，更缺乏那样刻骨铭心的经历。李白不经过出川的艰难跋涉，是断然写不出激情喷涌的《蜀道难》的。但蜀道现在还难吗？飞机、动车一掠而过，蜀道的难恐怕将要是书中的记载和人们的记忆罢了。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交通在给我们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也扼杀了我们的想象、思念和才情。现在，我间或还在做着远方的梦。但如果你问我，远方是什么，我可回答不真切。但远方总在时时刻刻、隐隐约约呼唤我，那似乎是巍峨的雪山，辽远的天空，空旷的大漠，一马平川的草原和陌生而又亲切的人。仿佛似曾相识，注定今生有缘。

我的童年是一个激情飞扬和崇拜英雄的年代。充斥我精神世界里的是一些诸如《英雄儿女》、《侦察兵》、《奇袭》、《地道战》之类的电影以及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等等耳熟能详的英雄。我曾激情吟咏“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昭汗青！”，也曾屡屡在小玩伴面前伸出有力胳膊，显示力拔山兮的盖世气质，大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甚至恨不能随时光隧道返回到那刀光剑影的年代，昂首横刀向天笑，笑谈渴饮倭寇血。后来年岁渐大，才知道英雄其实并不好当。弄不好未曾血洒疆场，便有可能被自家人一把火烧死或“咔嚓”一声砍脑壳的。这样壮志未酬便屈死，我可是大大的不愿意，加之看重脑壳，慷慨悲歌之心从此便收敛了。后来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挣钱了，就更加英雄气短了。但灵魂深处却始终认为，人还是要有点虎气，有点英雄气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就更应该有些英雄气慨一一这便是这个民族和国家的脊梁。但现在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实则危机四伏的时代似乎并没有产生英雄的土壤。社会没有英雄之风，国人没有英雄之气，因此，这脊梁的支撑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不但要看GDB有多高，还要看热血的男儿有多少。

然以我一介草民，虽位卑忧国，实不足以评论国之大事。言之切切，一己之见，或有可能谬之大矣。惟有谨言慎行，方可高枕无忧。但寂寞终究难耐，想有所为。无力可去补苍天，只求经营自我。既不能也不逢时有英雄作为于社会，何不如挑战自我写辉煌。况远方、英雄二梦多少年荡气回肠，弥久未散，使我日思夜想，坐卧难安，遂有一了百了，圆梦之念。于是我遍观八方，探寻六路，找寻目标。终于认定，目标乃在自然界。若自己能在天命之年以徒步、攀登之方式，深入自然，亲近雪山，即能圆童年远方、英雄二梦，化解心事，了结宿愿，安享余年。

此即为我攀登慕峰之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