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抢

秋歌

我的双抢

秋歌

抢插“五一”秧，不栽“八一”田。这是一个带有时代特色的农事标签，甚至在许多成年人记忆色彩中已经慢慢淡化，或岁月无痕而寿终正寝，或岁月如歌偶尔悲怆，但她确实存在着，犹如那代人身体和身心的秦砖汉瓦和

青瓷黄铜。

“双抢”在时间节点上就是抢收“五一”前栽的早谷，抢栽“八一”前要栽的晚稻，大概在六月底至八月初个把月时间。那是太阳的热烈、气力的透支、时间的角逐、决心的比拼，尤其是对孩提时代的小伢来说，因为缺少了大人的韧劲和承载，而多得是偶然和无赖，对双抢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一

泥土的芳香，稻穗的芬芳，是现代人的诗和远方，不是农民也不是我们这代农家子弟的。儿时的我们，双枪的七月，满目是被热风吹皱的片片稻浪，被阳光灼热的阵阵热浪，刺痛了，熏醉了，以至于多年后我对泥土和稻谷芳香感官的迟钝。

暑假是发令枪。老师强调的不是暑假作业，而是如

何做好“公社小社员”，怎么样“劳动光荣”，把一大群大小参差的顽童像赶鸭子子赶到田边旷野。

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到了“双抢”全家老少都要磨刀上阵。只是我家情况特殊些，父亲常年在外教书或参加国家项目建设，家里的农活只有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那时候我们都很小，我也就十

来岁。母亲象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外面的农活，一头挑着家里的生活，实在忙不过来，我们这些虾兵蟹将自然也要去承担很多，一起去撑起全家生存的天。

稻穗垂头的时候，就是双抢的开始。稻香雄起了农人的亢奋，太阳也噪起了季节风狂热，而我眼里那一望无际的稻海却是一种孤驼必将苦旅的漫天沙漠——。

　　割谷相对于栽田活路要轻些，尤其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挣工分时候，主要是大人的活，小孩也得去帮忙。吃过早饭，队里的钟声一响，大家带着草帽，浑身穿得严严实实的，陆陆续续来到田头，一直排开，随着队长一声号令就开始了一天的战斗。在广阔的田野上，大人们一个个将军似的，身着盔甲，全副武装，手持戟斧，

面对一排排一行行昂然的敌人，手到擒来，兵不血刃，照单全收，要不一会，身后倒下残敌万千。各家的小孩这时候也像大军后勤部队，把大人身后整齐晾晒的稻谷归堆，然后来回跑着一抱一抱把稻谷送到斛斗打谷的大人（斛斗：一种最原始的稻谷脱粒方式），打谷人便抡起胳膊抓起一把把整齐的稻谷把，用去全身的力气从上

到下摔打，等到把稻粒打尽了，堆在斛斗耳朵旁稻草成堆了，便用几根稻草捆起稻草颈部，扎紧后往身后一扔，后面就站起一队队稻草兵，而割谷打谷的更像带队得胜的将军。

大人把谷收起来了，剩下的是小孩的活。孩子们要响应队里“颗粒归公”的号召，要把一枝枝遗落的稻谷捡起来，象扎头发一样把稻

谷扎成把，然后砍掉谷杆仅留稻穗，到下午太阳落山以后交到生产队。队里会计称完斤两后还要依重量计工分，好的时候一天能捡个十来斤。其余就是送送送水、做做家务，尽量力所能及为大人分担小事。

七十年代末，农村开始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田地分包到户。大锅饭体制终于打破，原来平均到集体每个劳

动力身上农活不得不压到单个家庭，特别是劳力少的人家，“双抢”开始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鸡鸣三更天，工催人醒床。初伏的凉风，是带着沉重心情朦胧睡意无可奈何的凉，那抖落在头上和飞溅到脚背的露水仿佛隐忍委屈不争的泪水，阴云沉重，稻穗无言，一直到太阳泛出片片红鳞才开始有了新的气

力。

母亲是从大山里嫁出来的，虽不谙农活，但十几年的“农业学大寨”也让她出落成农家好手了。一天下来，斗把两斗田多田母亲不在话下（1斗等于0.4分，鄂南地区田地传统丈量法），而且挑谷打谷一点不输男人。但割谷是个技术活和劳力活，镰刀带齿，刀口锋利，尽管技术上要求刀口朝下，

但手忙脚乱的时候，也经常会割破手指（不是食指就是中指），甚至会掉块肉都是常事，特别是新手。一个“双抢”下来，我没有不割破几次的，有时还是同一个位置。割破了，流血了，也没有几个找赤脚医生的，一点烟灰或大人在田边找点野草敷上，再在身上随便撕点破布包扎一下完事，十来天伤口愈合长出新肉。割谷、打

谷、抱谷、捡谷活不算太重，但大热天弓腰劳作，来来回回跑动，也不是件容易的活，酷热难受是一方面，关键是毛虫盯咬，草桩刺伤，一天下来腿脚伤痕累累，浑身痛痒难受。

当然，割谷也有快乐的时候-----。

斗日午中，骄阳似火，当割谷人鼻息被沉闷燥热的空气挤压得透不过气时候，男人们会用声道发出长

长的打“乐伙”声音，那“嘞呵呵”的声音在被太阳晒得苍白无力的旷野中回荡，爬过田堘，划过稻尖，传递给下一个再来，此起彼伏，到处是“乐伙”声。我一直认为这种声音，一般人发不出，没有岁月的沉淀、风雨的雕琢是吼不高拉不长的。有时也确实管用，不一会清风徐来，片片凉爽，有时还风卷残云，狂风大作，漂泊大雨，

但没有人去躲，因为接下来就会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惬意。

小孩在割谷的时候，也经常会得到大人一些奖赏。那是我最盼望的是，田间地头忽然间冒出一个卖冰棍的，大人一定会买三分钱一根的冰棍，有钱人会买五分钱一根的雪糕给小孩，没钱赊着也会买，我至今意味深长大热天坐在谷草队里吃冰

棍的那种透凉和开心。还有就是按照大人的承诺早点把一天割谷任务完成，大人一般会破例同意你到屋前的水塘，最远畈中的小河去洗个冷水澡。一旦大人答应，孩子们就会像脱缰野马，把背心裤头高高抛向天空，赤条条一马子扎进水里，不把眼睛熬出血丝，月亮不挂田边，还有家里大人不三喊五催拿着竹条出来追你，你是

不会起来的。

二

鄂南是丘陵地带，不是平原靠近平原，地少田更多。好多年来，我一直搞不清楚，这片青山绿水为什么冬天冷得透骨，夏天热的揪心。特别是三伏天，炙热的太阳罩在头顶，远处延绵的群山把脚下土地垒成一个巨大火盆，绿叶青草仿佛漂在锅里的菜肴，而江河塘堰则

是漂着的星沫，想着挠心，看着闹心，吃着热心，年少时每每经历，都感觉是世界末日来临。

早稻收割完后，火辣辣的太阳把阡陌烧成脚背深的尘土，把干沽的田野斑驳成手掌宽的裂缝，象一张硕大渔网覆盖在田畈上。耷拉的树叶垂头丧气地挂在树枝上，上下左右摇摆，努力地呼吸着----

　　老家周围有几座水库，说是水库，到了“双抢”季节，太阳早已经把它吸成水凼，水量极少。农业灌溉只能靠水库下来的渠道垒堰，慢慢累积下来，然后通过生产队抽水机抽到高处放到要插秧的水田里，然后田被水浸透，犁好耙平再插晚稻。

水是农业的命脉，更是每一家种田人的命根。水的保卫战，绝对是生命和生存

的保卫战，其中演绎的江湖恩仇在那个年代司空见惯，大集体时候，每年都会发生县之间、大队和生产队之间械斗，其中不乏人命官司；到了分田到户时候，这种故事就慢慢缩影到每个家族家庭、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总之，水脉在“双抢”季节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和人的神经褡裢着。

我奶奶是在我父亲两岁

的时候改嫁到咸宁汀泗一个叫做骆岗的地方，在那个以湖南人为主要聚居群体的环境里，我们自然是另类。按生产队的安排，各家都有抽水时间，但给我家的始终是大家用水最关键和其他人都要用的时间段。尽管我们无可奈何，但不得不敝帚自珍，全家出动，全力以赴，母亲守机房，我守水道，弟妹们跟水路，一家人高度紧

张，整夜不眠，生怕有人使坏。记得我家在队里凉亭旁边有一丘田，好不容易轮到我家抽水把田灌满，一家姓谭的湖南人小孩偷偷挖开田缺偷水，被我发现后双方大打一架，十三岁的我大战谭氏三兄妹，记不得打没打赢，只是自己体无完肤。

水是双抢抢收抢种最珍贵的焊接点。有水可以犁田，犁好了田就能插晚稻

了。

相对于割谷栽田，犁田是比较清爽的活。起码不需要长时间弓腰，不需要与炙热干裂的稻田传导热燥；却是个技术活，没几斤几两，牛上不了牛轭，迈不开步子。家里没劳力，母亲和我有其他事，犁田这些农活只有十岁左右的弟弟，勉为其难。赶鸭上轿。那一幕我至今难以忘怀，弟弟刚好只有

犁手长，根本就扶不住犁，只能扶住犁手的下半截；耙田的时候，体重不够，只能搬块石头压脚，加之天气过于炎热，水牛沾水就打滚，吼不听打不走，牛被打重了就四脚一腾，犁耙滑出好远，弟弟会经常摔得嘴啃泥，这时候一定浑身是水是泥，浑身的水中也有泪，是无奈、寡助、委屈的泪。而这个时候老实木讷已经分家

的继爷爷，也会一声不响的过来帮一把，帮我们把田犁完，再一声不吭地离开水田。我们也知道爷爷也想帮我们，只是爷爷奶奶也母亲思想和生活的矛盾实在太深，象一堵都不愿意逾越的萧蔷，墙的一边是怨气，一边是气节，但这堵墙毕竟是情感浇灌的。

三
七月的下旬，是双抢的

最后一关，大概十多天功夫时间。

太阳抹去大片金黄后，又蘸起滚烫的水把江南的七月画面留白染绿，田塍的骨骼勾勒出苍白的阡陌。从田畈荷锄归来劳作多日的汉子，赤裸着敦厚、黝黑、油亮的赤膊，好不容易找点空闲坐在大门坎上装袋旱烟扯点野鹤，穿着大红大紫裤衩的婆娘们就会喋喋不休催着

男人晒稻谷拣秧草（用于扯秧时扎秧的稻草和笋衣）。

早晨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刻。晨风在树梢上传情，星粒在木子树上摇曳。没等鸡鸣，牛煨在水凼里用鼻子拉着风箱用尾巴抽打着农人晨起的脚步。各家不约而同地背着秧夹，提着秧马，夹着秧草走向自己的秧田，隔着田塍打着招呼，聊起风月。
江南农村有一种古老的

农具叫做“秧马”，现在一直在用。所谓秧马，按字面上理解就是骑着扯秧的“马”，一张长方形的四脚板凳，板凳脚安上一块两头翘的平面大木板，櫈子上面与下面木板中间安上一对横栓，用于放秧草。使用时，坐在秧马上的人，两手左右开弓平摸地皮把秧扯起来，期间不断用臀部和腰部以及腿部的力量推动秧马向前滑动。两手

抓不下扯的秧时，右手会并到左手抓紧合把，然后一双手抓紧秧把用根部从上至下水平拍打脚下的泥水，依靠秧根与水平面的反作用力把秧根洗净整平，又一次靠左手再合紧合把向后摔干水，最后右手会轻盈潇洒地从胯下扯出一根秧草（或派开的笋衣），环秧把腰打一个活结，结好后看都不看抛向身后，不久身后就会躺着一溜

歪瓜裂枣、垂头丧气的青头兵。整个过程，就像骑马、蹲鞍、扬鞭、劈刺——，一气呵成。

对于小孩来讲，扯秧是件快乐的事情。尽管早起难免，时不时还有牛蝇、蚊子叮咬，但沐浴在晨风中那种惬意，脚踩田泥那种滑溜，水带给肌肤那种清凉，却是双抢中带给人最快意的心情。凌晨起来，大人一般要

扯三四百把秧苗，我记得自己也能扯百大几十个。这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一天的秧苗也足够。

为了赶天凉，早餐一般很随便，一碗剩饭加几筷咸菜，实在是咽不下去，就用水吊在水缸里舀小半吊水凑合凑合。然后，各家大人小孩戴上草帽，撬起秧夹、箢篼走向田畈，把秧苗整齐码到秧夹箢篼里，一担担挑到

各家责任田，站在田堘天女散花似把一把把秧把撒向平整的田间，此时真正的栽田苦旅才算开始。

栽田也是个苦活和技术活，不经长年累月难以得心应手。大集体时，
割谷栽田是最好挣工分的季节，大家都不舍余力。不过队里为了防止劳力偷奸摔滑，一般采取定额制，大家自由组合，定额计分，大

队练质，多栽多得。

母亲花了十多年才练得一手不输人的活，但毕竟是女劳力，队里栽田劳力自由组合，她也往往不受人待见，常常自立门户。生产队在黄山垄周家屋前一丘一斗四，记得我才十来岁时候，有次母亲带着我从早上一直栽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总算栽完，有接下来就是等着大队派人验收。按照当时栽

晚稻的标准，是“四六寸”（横四竖六或横六竖四）。验收的人会拿着一个用竹鞭做成的正方形框框，用框框框下去，里面栽秧的棵数必须达到按标准的棵数，多少都不行。来验收的是一脸漆黑的大队民兵连长，姚连长打着赤脚跑到田中间框了几处，数了数颗数，怒气冲冲连说不合格，指责我们不是这里栽密了就是那里栽稀

了，不由分说安排参加验收的大队干部赶着牛耙把我和母亲辛辛苦苦栽了一天的一丘田全部耙平。眼看一天的劳作化为乌有，母亲据理力争，我也哭喊着用瘦小的身躯去阻拦，但我哪是牛高马大姚连长的对手，他顺便两下把我丢向水田中，我从水田里爬了起来，浑身是泥水，还有满脸的泪水，突然抓起一把把污泥砸向这位民

兵连长。

后来分田到户了，虽然有了自主权，但一家人要吃饭，自己事外人不会帮，不象“大锅饭”做少点，无非工分少点，超点支还有粮分饭吃。这个时候，象家里劳力差的，压力特大。我和弟妹只能力所能及地帮衬着母亲为难地撑起家里另外“半边天”。
栽晚谷时候，基本到了

　　末伏的季节，“末伏”不等于末伏，弄不好还有个“秋老虎”。太阳依旧把苍穹烧得炽白，田野片片金黄退去之后，莽莽的水田象块硕大镜子，与太阳相互交映，弥眼苍白一片，慢慢消耗着庄稼人对酷热和身体最后的矜持与耐力。

栽田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有时也通过换工形式请些帮工。请帮工时，主人必

须带头吃亏，尽量把时间拖长一点，把劳动强度加大一些，免得吃亏上当得不偿失。

栽田如写诗，在炎热旷野里，田为纸，秧当笔，右手从执秧的左手点点蘸绿，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写出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对仗的格言诗。那绝对是一首青春靓丽的田园诗，每一字每一行都精诚所至，伤心动骨，那种

虔诚和膜拜，是顶着烈日的苦行，是近乎匍匐的修行。

栽田刻骨铭心的是痛苦，头顶烈日，赤脚探汤，上边烤下面蒸，人完全象夹心面包，而且长时间象干虾节一样弯着腰，腰痛难忍。如果说这些还能够承受的话，天煞的蚂蟥就不得不让你英雄气短心烦气燥起来。稍不注意蚂蟥爬到你的腿上，时不时打几个血洞，而

且专找咬过的老疤痕旧伤口——一般一个双抢下来，腿上少说也有十来个蚂蟥叮咬的伤口。这个时候，你会把对炎热的怨、劳作的累、腰痛的烦、伤疤的痛，一股脑儿发泄在蚂蟥身上，一定会抓住正在咬腿的蚂蟥，爬上田塍，用田边植物的茎杆把蚂蟥的内脏翻个面，暴晒在烈日下，直至其晒成干煸的肉干而后快。

　　栽田也有快乐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家里会因为交公粮积攒了几个小钱，大人会在栽田这一天大早上街割两三斤肉，炖上一锅海带，作为对栽田劳力以及一家老小最丰盛的犒赏，到家帮工的和全家人绝对会吃个腰滚肚圆不可，然后岔开腿甩开膀睡个天昏地暗，直到双抢结束。

一个多月的“双抢”，会

在入秋的几场秋雨中逐渐退烧，农家的日子，象农舍飘出的缕缕炊烟，也开始慢慢懒散起来，人们照样早出晚归，只是少了些匆忙和焦虑，或荷起锄头到田畈搂搂田缺，掮根枪担到田角挑几担谷草，也会在树荫下偶尔兴起和躲荫的杀几盘象棋，还有的会和队里几个多嘴多舌的农妇家长里短打情骂俏。只有各家的小孩到这个

时候还停不下来，大人会说着好话鼓励小孩趁剩下不多时的假期，从家中角落里找出鳝鱼篓到田畈抓些鳝鱼，拿到街上换几块钱贴补学费——。（2018.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