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令人思考的集会

太平人（美国）

本篇记载的是2017年8月24日傍晚发生在佐治亚州奥古斯塔市 （Augusta，Georgia）的一场集会。 奥古斯塔市是奥古斯塔-里士满郡（Augusta-Richmond County）的郡府所在地，市内人口近二十万，加上周边城镇（包括南卡州境内的几个小城）的都市人口将近60万，是佐治亚州仅次于亚特兰大的第二大都市。奥古斯塔座落于蜿蜒静谧的萨瓦娜河畔，与南卡罗莱纳（South Carolina）北奥古斯塔市隔河相望。奥古斯塔城市虽小，但历史悠久，早在佐治亚殖民地创建的18世纪上叶就由当时的英国殖民军官詹姆斯.奥格尔索普以一名威尔士公主的名字命名，在1785至1795的十年间，曾与萨瓦娜（Savannah） 市交替作为佐治亚的州府。奥古斯塔市还因为每年一度的全球职业高尔夫大师赛而举世闻名，每年四月的第一周，有20万的全球游客到来，给城市的的经济带来极大的收益。

8月24日傍晚的集会的缘由则是下面照片中的这座奥古斯塔联盟国将士纪念碑 （Augusta Confederate Monument）。这座纪念碑位于市内百老大街中央部位，1875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个年头由当地贵妇纪念协会出资筹建，1878年10月完工揭碑。纪念碑高76英尺，底座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塔身则是从意大利进口的高级雕塑大理石，底座上方的四个角上雕塑着南北战争中南方联盟四位将领的全身体貌塑像，塔顶上耸立着南方联盟军的一名战士，是以联盟军赫赫有名的军士贝里 . 本森 （Berry Benson）为原型。本森被看作是南方联盟军的英雄，几度被俘而越狱逃生，直至战争结束都誓不跟随罗伯特 . 李将军向北方政府军投降，逃离军队，卸甲归田，最后在奥古斯塔定居。 塔的底座四面刻有许多文字，其中包括: "谨以此碑纪念里士满郡为联盟国事业捐躯的男人们。“

这次集会是由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People of Color, 简称NAACP）的当地分会组织的。一星期前，促进会的分会长就向媒体通报了有关集会的消息， 并说明此集会跟不久前在维吉尼亚州夏洛特维尔市集会事件无关联，而是根据NAACP州总部的部署而组织的，其宗旨不是抗议，而是通过对话讨论达成共识，让历史翻篇，拆除像联盟国将士纪念碑这样的不利社会族裔和谐的物体和文字。

集会定于周四晚六时于纪念碑前的街心停车场内举行。鉴于前不久夏洛特维尔的暴力流血事件，人们对这次集会会导致怎样的结局甚为关心，但直到前一天还只有NAACP申请集会的记录，没有任何反对群体或个人的申请记录。 本人来奥古斯塔工作居住已经一年有余，对本地种族之间的关系虽有些亲身体验，但对如此专门针对敏感话题的集会将是什么个样子、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结局充满了关切，所以刚下班就换了衣服，背上相机到集会地点去亲身体验一把美国民主制度下的政治集会。

我抵达现场时已经快六点了。这张照片是刚到达现场时拍的，在这个高楼大厦稀少的城市里，76英尺的纪念碑显得格外高耸，当时天上虽然太阳还很高，但碑顶有乌云遮日，碑下已有不少人聚集在规定集会场地内，两边街面上也聚集了不少难以断定是参加集会的还是观看集会的人群。不管事件将会如何发展，我将以相机来记载这一颇有意义的场面。

将近六点时，扬声器里传来集会组织者的声音，告诉集会马上要开始了，希望参加集会的人们都进入警方指定的集会区内。人们开始进入集会区内，有的手上拿着组织者预制的标语牌。 在斜照的阳光下，集会场内井然有序，进来的黑人白人都有。这是我从集会人群后面拍下的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参与集会人群中白人多一些。

这张基本都是黑人。 许多青年人都用手机记录着集会事件，其中还有对着手机讲话的，好像是在进行视频直播。

这是从纪念碑的位置往集会人群正面拍的，橘色的护栏后面是被批准的集会场地。从这张照片上看，参加集会的几乎是一半黑人一半白人。拍完这张照片时，警察问我是不是媒体的，我说不是， 就被礼貌地告知那个位置只有媒体记者才能呆着拍， 只好乖乖离开纪念碑前方的拍摄点。

当地的主要媒体自然都来到了现场，电视记者已经开始工作了。

摄影记者有的尚在观望，也有开始工作了的。这位带蓝色帽子的黑人记者非常勤奋，从我到达时一直到集会结束，我都看到他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这是集会场地内的一幕，显然她们和他是熟人，一看到这两位黑人女士到来，这位手拿标语的白人男子就迎了上去，双方愉快地聊着天。

奥古斯塔市的市长（左前第三位）也提前来到了集会现场观望，而且自始至终站在那个位置。左一穿白衬衣的是警局的，左二应该是他的便衣警卫，市长右边穿西服的一直跟随左右，电话很多，或许是联邦调查局的。 再往右是警察和记者。

集会开始了，NAACP的当地分会长Dr. Beulah Nash-Teachey手持麦克风讲话，旁边一位白人男子举着扬声器。 由于扬声器功力太小，稍微离远一点的都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这张拍的是纪念碑上四位南方联盟国四位将领里的三位，另一位在纪念碑的背后。 底座的四周有碑文，其中有一句碑文是最有争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借讴歌南方联盟国表述着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的意识："没有一个国家如此白皙美丽地屹立，却又毫无罪孽地倒下。" （No nation rose so white and fair, None fell so pure of crime.)

集会场地上空飞过巡逻的直升飞机。 广角镜头拉不近，fei'ji小得可怜。

站在集会场地外围的人群聚精会神地听着演讲，但扬声器的功力实在太小了，大家听起来非常吃力。

街面上观望、倾听的人群。

两名郡里的警察抵达现场， 他们的着装和交通工具与现场的其他警员都不一样，特别引人注目。 我看到他们一到就被警局官员拦下，好像是给了些特别嘱咐。

这位集会者姗姗来迟，而且打扮与众不同，手里拿了一根顶端刻着黑人头像的手杖，径直走向集会的人群。他的气度不凡颇有来者不善的味道，我匆匆抢拍了这一张。

集会上有各界、各裔族的代表演讲，这位西裔青年则带领大家唱了一首歌。

集会人群里这位黑人女士的自制白纸标语挺特别，上面写着“让爱的力量战胜对权力的眷恋!" 这标语遣词聪明，读起来非常上口，就不知道这后半句是指向当政的官员，还是指引发一百多年前眷恋拥有奴隶权利的南方联盟国将士。

这位刚到会场的男士听不到集会上讲话人的内容，开始不耐烦了。

他开始大声叫喊，说前面的人尽讲些废话，我们需要的是正义。 然后他就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他喊”和平”，大家喊“正义”。 他的声音洪亮，旁边跟着喊的声音也大，很快盖过了会场扬声器发出的微软声音。

穿便衣的和穿警服的保安人员很快就过来了， 把他和几个随和他的人慢慢逼向停车场的另一端。 刚才那两位着装特别的郡警则紧紧跟随着。

很快到来停车场的另一端，见没有地方可退了，他反应快捷，一跃登上了街心公园的矮墙。

上了矮墙的他，正好有了天然讲坛，就开始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其主旨是大家不管裔族背景，都需要平等、和平和正义。他自称领养有各个裔族的二十多个孩子，有华裔、白人、日裔等等，他们都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为什么我们的社会就不能有和平和正义！

演讲完了，他又带着大家喊口号。他喊“没有和平”，大家喊“就没有正义”！

他非常聪明，没有鼓动激烈的行为，喊的口号也很笼统，所以警方也不能对他怎么样。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后，他就跳下矮墙，安静平和地走回集会现场。

他在便衣警员和其他集会人员的拥簇下走回会场。

这是从集会人群后方拍摄的纪念碑正面，高高的纪念碑在这个南方古城的中央直耸云天。

经过一小段的骚动之后，集会现场恢复安静平和的状态，郡警员站在会场后方，随时注意着会场的状况。

一位中年妇女用手机在拍摄集会现场的全景。

演讲还在继续，黄色标语牌上展示的是集会组织者预制的两条标语之一, 三个英文字简洁有力：“团结起来反对种族主义!" 下面的一行小字则是”拆掉它“，这个它自然是指纪念碑。

集会的另一条标语是：”爱你的邻居用不着选择！“ 下面的小字同样是”拆掉它“。

集会结束了。组织者呼吁大家平安离开会场，警察和保安人员开始清场，客气地敦促大家回家吃晚饭。纪念碑上军士本森依然俯视着街上的人们。

媒体还在找人采访， 警察站在一旁维护安全。

人群逐渐散去时， 我走到了纪念碑的后面，发现有两位白人举着自己制作的标语牌，而且在大声地跟旁边一位看上去像记者的人说话。标语牌上写着"停止文化屠杀！" 意思自然说纪念碑是南方历史文化，拆除它就是文化屠杀。

我继续走到纪念碑的另一面，发现市长还在原地，而且正跟一位市民对话。

不知他是被市民问得无言以对还是听到我在后面按快门的声音，突然转了点身，正好让我拍下了这张侧面照。 我曾经在两次活动场合见过市长，而且握过手，并有过简短的对话。今天刚到现场时，我们曾打了个照面，我自然认识他，而他好像也认出我来了，朝我瞄了一眼，尽管我的穿着跟平时职场大不一样，而且还戴了防晒的大沿帽。见他身边全是保安人员，我就悄然溜过去了。

拍完市长，我又看到路边有一群白人和几个黑人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走过去看看。首先看到的是一位举着标语的年长者正接受一名记者的采访。他的标语牌上写着"应该从历史中学习，无论好坏；不该毁坏历史"。

就在那位长者的左手边，有两位白人青年女子手里也举着自制标语站着与一名白人男子对话，另有一名年轻女子在一旁听着。 左一女子的标语牌上画了一个垃圾桶，一个人正将纳粹符号和南方联盟国的旗帜往垃圾桶里仍，上方的绿字则是："把美国清扫干净"。左二女子的标语牌上方的大字是： "清除象征仇恨的符号"，旁边给纳粹符号上打上了禁止的标识。中间的小字是"历史在看着！！" 下方则巧妙地用计算机术语写下了： 选项-极右 = 删除。她们对面的男子左手拿的是一根自拍杆，左裤兜里装的很像是南方联盟国的旗帜，显然正在跟她们辩论。我没有走近去听他在说什么，但从神情上看，双方意见相左，但都能心平气和地讨论。

这样的场景，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把镜头推远了一点，把这几个人全拍到一张照片里。 这样一并置，我们看到同是白人，年长的与年轻的观点不同，男的和女的观点不同，但在这个民主文明的国度里，哪怕是在相对落后的南方小城，他们都能平和地对话，站在同一条街边，并各自大胆宣示自己的观点。他们没有相互谩骂，没有大声嚷嚷，更没有动粗的行为。

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西边的太阳斜照在街道中央和旁边高大茂密的橡树上，阳光透过枝叶照到街面上，有几缕投射到了纪念碑的底座上。一场有关种族主义敏感话题的集会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中开始，在理智的状态中进行，以和平的方式结束了。从此时街道的表面上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在人们心里激起的涟漪，说不定正在慢慢地扩散，推动着人们去思考，去行动。 这或许就是这场集会的预期目标。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绪也停息不下来。奥古斯塔城中央的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到底该拆除还是保留？主张拆除的人认为这样的纪念碑是种族主义的象征，是仇恨的符号，因为那些为联盟国捐躯的人们，是为了维护自己拥有黑人奴隶的权利而战的，纪念和赞美他们等于否定内战中合众国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是维护国家统一、消灭奴隶制的胜利。 反对拆除纪念碑的人则认为纪念碑是南方历史文化遗产，人们应当尊重历史，保护文化遗产，而不是去毁坏它。 还有人认为，要求拆除这样的纪念雕塑纯属极端的"政治正确"行为，是极左意识的泛滥。

孰是孰非，这的确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就看回答问题的人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这样的事物，能不能站在历史的高度，从历史的上下文中去判断存在的事物意义。 南北战争结束十年的时候，那些筹资立碑的贵妇们，受到该时代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局限，还在怀恋以往的岁月，为联盟国失去生命的将士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主义唱挽歌，做出那样的事，是情有可原的。 碑座上的言语的确有种族主义的内容，肯定会伤害黑人的情感。 但是，现在社会进步了，纪念碑上的观点已经不再是社会的主流价值，真的需要为那历史上的错误价值而纠结到非要拆除不可吗？那样做是否有点中国文革早期破"四旧"的味道，到头来"四旧"非但没有从人们的心里破掉，而许多有历史文化价值的遗产倒是被破坏掉了。 与其那样，是不是可以让它存在着，在旁边立上一块解说牌，用进步社会的价值观，将纪念碑置于历史的上下文里给予评说，以教育前来参观的人们。 过往的历史是客观存在过的，不是拆去几个纪念碑和塑像就可以抹去的，但若能设法以史为鉴，汲取教训，防止倒行逆施的意思形态出现，说不定倒是明智之举呢。

种族之间利益冲突、价值偏见、权力斗争，在任何社会都会存在。只要不预分孰优孰劣，孰高孰低，孰是孰非，而能在民主法治的前提下让大家都有机会发表各自的见解，言论自由能得到政府权力机构的保护，就能像这次集会一样，有积极的探讨，认真的交流和思考，从而找到相对合情合理的解决问题的途径。或许有人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的祖辈是黑人、是奴隶，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或许真会是那样，但是我的想法恰恰是经过这次集会、经过编写这个美篇才慢慢形成的。这或许就是这场集会的意义所在，也是我参加这次集会的所得。

谢谢你有耐心看完这个长长的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