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这几日的月亮越来越红了。</h3> <h3></h3> <h3>再多再好的胭脂也掩盖不了眉眼间细密的脉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盖着粉的脸倒似半开半谢凄艳的花。难怪这几个月来,老爷只来了房里几次,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清。老爷?想到这,四姨太冷笑了一声,搁了几粒瓜子仁放嘴里嚼着,一条青筋缓缓抽动着,一直从嘴角到太阳穴。当初老爷刚把自己赎回来的时候,还不是当个宝贝似的,白日黑夜家,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才好。现在呢?有了五姨太那个狐媚子,老爷哪还能够来呢?<br></h3><h3><br></h3><h3>其实五姨太长得并不出挑得好,只是一袭绣花衣裳穿在身上就是服帖地匀称,再搭上几样素银首饰,愈发显得水蛇腰儿,连带着一双眼都勾人心魄。到底年轻新鲜呐,嫩嫩地都能掐出水来。怪不得老爷连外头时兴的口红、香水都舍得往家里带。谁让自己年长色衰了呢?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通身还像块玉似的,就是小腿上浮着青筋,脸上的黄斑时隐时现。无论往洗澡水里搁多少蜂蜜桂花、枸杞参汁都无用,这些黄斑浓的就像化不开的墨迹。要是真有永葆青春的法子该有多好!</h3> <h3></h3> <h3>早起天阴阴的,许是昨晚下了雨的缘故。四姨太懒懒地倚坐在菱花桌前,唤梳头的张妈进来。张妈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望之却三十如许,一双丹凤眼里有说不出的精明。</h3><h3><br></h3><h3>“昨个儿我瞧见五姨太梳了个飞星逐月髻,乌压压的好头发,瞧着倒新鲜。你也依样给我梳个罢。”</h3><h3><br></h3><h3>“四姨太若是梳这样的发髻,反而不美。不如另换一个好些。”张妈笑吟吟得答道。“哼,你倒讨巧。五姨太不过刚得老爷喜欢些,你们就拿四奶奶做筏子。我倒要问问,凭他个什么髻,怎么四奶奶就不配梳了?!”四姨太身旁的小丫头春香又急又气地抢白道。“姑娘好大气性,真是个忠心护主的,也不枉四奶奶平日里疼你一番。”张妈愈发笑弯了眼。四姨太往穿衣镜里瞥了一眼张妈,淡淡道:“你说说我怎么梳这个髻就不美了呢?”边说着,边用玉簪子挑了胭脂,用水化开了,往脸上、唇上抹去。</h3><h3><br></h3><h3>“四奶奶是什么样的美人胚子,就是在戏台上,也是扮惯了贵妃娘娘,哪是五姨太那样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竟是给你提鞋也不配。所以再得宠,也只能飞星逐月,到底不是月。您说是不是?不如我给四奶奶梳个百鸟朝凤髻。”一番话说得正在看粉擦得匀不匀的四姨太直笑起来,“哎,再年轻有什么用呢?人家五姨太到底年轻新鲜哪。”</h3><h3><br></h3><h3>“只晓得这世上果真有让人变年轻的法子,可终是没有由丑变美的方子。四奶奶为什么不试试呢?”张妈睐着眼直盯着四姨太。“果真有吗?若你真有办法,我必定好好谢你。”</h3><h3><br></h3><h3>“四奶奶怪道客气,只怕到时候就不记得张妈了。”</h3><h3><br></h3><h3>“哪里的话,我再不怎么样,好歹老爷也疼了我四五年,手里还是有些体己的。你若不嫌弃,这支金凤嵌八宝簪,就先给了你。”一边喊着春香叫开了箱子,趿拉着鞋走到箱子前,取了好几件苏绣衣裳,一并给了张妈。四姨太乘着张妈翻检衣裳簪子的空当,不觉又含笑道:“你若真有心帮我,还怕我得了老爷的宠,不重重谢你吗?只怕家私还要分你一半。”</h3><h3><br></h3><h3>“四奶奶,这可怎么好意思呢?不过既然奶奶有这份心,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说罢,张妈便踅着出去了。</h3> <h3></h3> <h3>天虽阴着,但到底是初夏了,一天闷在屋子里,也是难受得紧,四姨太便带着春香往花园里散心去,谁料行到半途,天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四姨太便只好穿过回廊,立在五姨太的房角躲雨。虽是白天,但五姨太的房里还是亮着两盏羊角玻璃灯,红腾腾的光映在雨水里,都模糊幻化了。四姨太就这么立着,虽然风挟着雨水打湿了衣裳,化开了脸上的脂粉,但四姨太还是呆立着细听从五姨太房里传来的笑语声。忽地,一声娇嗔从房里飞出来,“偏生老爷讨厌,惯会这么突然,叫人身上疼得厉害。”渐渐地房里的呻吟声、喘息声大了起来,春香不觉红了脸,活像透着油渍的羊皮纸。又不敢说话惊了四姨太,只得轻晃其胳膊。四姨太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回去罢,雨快停了,我也有些饿了。”说罢,也不要春香扶,径直往前去了。</h3><h3><br></h3><h3>还没等四姨太回房,张妈便已在门口候着了,一抬眼看见四姨太蓬着头、湿着衣裳回来,便殷勤地迎上去,将一件金线绣百花蝶的银灰色斗篷披在四姨太身上,又赶着叫春香打洗澡水。四姨太这才缓出一口气来,还不忘保持着姨太太该有的优雅从容。张妈一边兑着洗澡水,一边和四姨太闲聊着。“四奶奶也忙了一天,又淋了雨,想必是扑了风,心口也凉着呢。待会儿我给奶奶蒸一屉子扁食来吧。”四姨太浸在水里,随口答道“阴雨天吃这个未免油腻了,不如叫人送了水晶松糕、莲子羹来。”张妈依然自夸道:“都是我亲手擀得面,又劲道又不黏牙。可揉了我一下午的功夫呢,细嫩嫩地像水煮豆腐,又通透好看。”“既这么说,就端来让我尝尝。”</h3><h3><br></h3><h3>“四奶奶,今个儿的扁食可花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咬在嘴里都是一包鲜汁。我晓得奶奶不爱就着扁食吃姜蒜一类,嫌味道重。所以我给你配了酸笋,酸香鲜美,也解油腻,您瞧好不好?”张妈边说着,边拿热毛巾往四姨太脸上细细地揩着。</h3><h3><br></h3><h3>“你自己拿主意吧。”四姨太的脸蒙在热毛巾里,声音模糊地答道。过了半晌,扁食才端了上来。细致的鱼戏莲叶碗,汤虽清淡却浮着隔年的桂花香,撒着青葱末。饺子不大不小,正好一口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从白皮里泛着奇异的粉色。四姨太不觉赞道好香,张妈连忙递了个勺子,四姨太便就着张妈的手喝了一口清汤。觉得温度正合适,便试探地尝了一口饺子,滚烫的鲜汁立马从里面流出来。四姨太哎呦一声,忙用帕子捂住了嘴,对着痰盂干呕了几声。好不容易缓口气出来,诧异道:“这肉里掺了什么酱汁,这么腥膻,怎么下得去嘴!”张妈舀了个饺子,送到四姨太嘴边,说道:“四奶奶,你吃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想。有时候不是人挑口味,而是口味挑人,这世上的一切哪能都顺心如意,合您的胃口呢?只想着以后老爷该有多疼你,你便吃得快活自在了。”想着以后,这才是真的。难道以后都要守着几两银子、一盏煤油灯,紧巴巴、空洞洞地过日子。想到这里,四姨太负气地咬着张妈递过来的饺子。满嘴都是腥膻,可肉末又嫩嫩地甜,加上酸笋的清爽,也是很值得吃的。</h3> <h3></h3> <h3>张妈是个细心人,每日将这饺子或蒸或煮、或炸或煎,配上各色小菜,四姨太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下咽了,毕竟自己越来越没有了时间。老爷已经接连半个多月宿在五姨太那里,这不五姨太得了脸,刚去新烫了头发,一身水天碧的短旗袍,越发引得老爷笑眯了眼。说到底,五姨太的口红,就是比胭脂水粉更着色一些。</h3><h3><br></h3><h3>五姨太的房门关上,可木门下还是隐约可见一双白缎子绣花鞋,一堆软垂在地的衣裙,还有几件随意散落的首饰。想象中,五姨太一定随性地脱下旧衣服,又换上新衣服。老爷一定又在重复那句话——小心肝儿,最疼你了,穿什么都好看。</h3><h3><br></h3><h3>四姨太能怎样呢,手按着皮肤,略久才能弹得上来,或许还会留着一个白印子。这天下午,四姨太正无聊地转着扇柄玩,就瞧见张妈提着一个木头食盒就进来了。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只见一个小巧的家用白碗端端正正地放在盒中央。碗中并非是往常吃的饺子,而是晶莹剔透泛着玛瑙色类似果冻的东西,烛光照在上面,闪烁出媚人的血红色。</h3><h3><br></h3><h3>"四奶奶,从前顾着您的口味,所以将那养颜的汤汁混在饺子馅里,让您吃下去。现在您也适应了这腥膻味,不如就直接饮这养颜汤,更见效果些。"</h3><h3><br></h3><h3>"拿过来给我尝尝。"四姨太端起碗,欲往嘴中送去,可闻着那味道,又露了几分怯意。便拿眼望着张妈,问道:"这血红色的东西到底是拿什么做的呀,让人闻着恶心。"一面又唤春香拿荔枝冻来,只见春香捧着一碟荔枝干踅进来,四姨太诧异道:"怎么将新鲜的荔枝冻错拿成荔枝干?"春香细声道:"今年荔枝贵,统共就买了三篓子,除却敬祖宗和给大太太的,这剩下的,老爷吩咐全给五姨太。"</h3> <h3></h3> <h3>不知不觉间天已暗了下来,半新不旧的帘子轻轻扫过四姨太的脸,连带着四姨太的脸一阵热,一阵凉。</h3><h3><br></h3><h3>“四奶奶莫要担心,这碗养颜汤也唤作’血琼脂’,您瞧,这颜色多么鲜美自己是四姨太,凭什么要放下身段去和五姨太那个狐狸精怄气,更犯不着下作地去哀求老爷。与其让人看不起,不如用最积极的方法去拴住老爷的心,也堵住别人的舌头。</h3><h3><br></h3><h3>张妈的饺子果真有用,才吃了一个多月,就年轻了起码十多岁。一点脂粉都不用施,也是艳丽动人的。五姨太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只廉价又漏馅的饺子,哪里经得起长年累月的喜欢。</h3><h3><br></h3><h3>天才刚阴,就听见老爷的青缎子布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帘子一挑,四姨太就看见一张含着淡淡笑意的脸。因为刚洗了澡,四姨太只淡淡地敷了些脂粉,穿着件茜素红的纱裙。直引得老爷挨着四姨太坐下来,细细嗅道:“好香,小四真是常看常新。”四姨太嗔怪道:“老爷也不知道羞,春香还在这呢。不如先在我这里用了点心,再打发春香送你到五姨太房里罢,省得妹妹待会儿见不着你,白打扮了一番。”老爷不觉伸手拢过四姨太,“就你生着张促狭嘴,都怪我从前将你宠坏了。难不成真要赶我走,那我二回可就不来了。”四姨太一听这么说,就急了,忙伸手扣住老爷的腰,又叫春香将新鲜的葡萄香柚端上来。忙碌间,纱衣便滑落至肩头,隐约间露出一痕绣牡丹的浅绿裹胸。老爷便顺着四姨太的腰弯滑下去,伸手抚摸丰腻大腿间的一抹滑润柔嫩的湿痕,用手指尖往里试探着进去。四姨太也似站立不住的样子,半推半依地解下蚊帐。过了好半晌,才唤春香打热水进来。</h3> <h3></h3> <h3>一连七天,老爷都宿在四姨太房里。四姨太去弄头发,人人都惊诧这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便不替她梳发髻,而是烫了大波浪,用一只金丝绕玉凤的发梳松松地挽着。再配上蜜色的唇膏,脱胎换骨地在中秋家宴上抢尽了男人的眼光,也惹得其他姨太太们窃窃私语。“瞧她,戏台上的狐媚子,赎回大宅门了,还是这样妖调调的。不过老爷就是喜欢,你说她怎么看着不老呀?”“那还用说,老爷心疼她,给她带了好脂粉呗。难不成被鬼附了身。”话虽这样说着,但姨太太们还是笑吟吟地凑在四姨太身边说话。</h3><h3><br></h3><h3>菜一道道地上来了,腥味也蔓延开来。一个个耳语道。</h3><h3><br></h3><h3>“今个儿的花肘子汤没烧到火候吗?味道这么重,我看还是不要吃了。”</h3><h3><br></h3><h3>“可不是,免得老爷闻着嘴里的味道就不舒畅,不如让底下人撤了去。”</h3><h3><br></h3><h3>花肘子汤虽被撤了,又上了新的鸡套鸽,但仍是弥漫着腥味。春香立在四姨太身边,闻到很浓重的腥膻气,最后连四姨太自己也察觉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血的味道。四姨太便离了座,推脱身上不适,要先回房醒酒。一路上,腥味如影相随,连春香都扭曲着脸,一副想吐又不敢吐的模样。</h3><h3><br></h3><h3>四姨太一回到房,就赶紧脱了石榴寿花纹的衣衫,全身浸在洗浴桶里。一叠声地让春香把所有的玫瑰花瓣、陈年香草放在水里,浑身上下俱被粗葛巾细细擦过,泛着通透的粉色。但是只要一呼气,甚至眨动一下眼睛,腥气都会在周遭弥漫。四姨太紧紧抓扯着头发,把一瓶香水都洒在身上,又不停地嚼着槟榔,只呛得反胃,但是仍然没能冲淡腥味。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四姨太无力地躺在新铺的红毯子上,全身赤裸着,像一朵委顿着腐烂的花。虽然长得艳丽,但是周遭发散着腥臭味,哪个男人会愿意进入这样的身体里?!重新赢得了青春、美丽又怎样,最终还是输在了味道上。</h3> <h3></h3> <h3>若是不吃这样的饺子,老爷一个月总还会来几次。现在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四姨太蜷缩着身子,无限地凄惶,就像子宫里一团蠕动的模糊的肉。饺子里也是这样的肉,一个又一个像老鼠、小猫大小的婴胎,手脚都紧巴巴地缩着,夹杂着浑浊的血丝,在张妈的菜刀下红艳艳的,泛着亮晶晶的颜色。和青菜末搅拌在一起,用珍珠粉细细地捏着,湿腻腻的。一定是它们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渗透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里。</h3><h3><br></h3><h3>血的甜腥味越来越重了,四姨太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喊叫着让张妈把饺子端进来,就像一只嗜血的蚊蝇见到新鲜的尸体,亦或是一朵总要吞肉的食人花。四姨太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往外流着看不见的血涎,新鲜的,还散发着温热的腥气。</h3><h3><br></h3><h3>“嗖”的一声,四姨太对着落地的穿衣镜,伸出舌头舔舐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要把所有的血涎吞到肚子里去。</h3> <h3></h3> <h3>闭着眼睛,又是老爷不来的黑夜,该是好好享受这碗饺子的时候了,说不定老爷明天会重新给自己买两副红宝石耳坠子。</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文(原创):蕉下客</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版权归作者所有</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