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母亲在世时,是家中最喜欢打电话和接电话的一个,父亲为此笑话她“爱显摆”,母亲反过来说父亲是土棒子,跟不上时代。老两口相互戏谑一番,其乐融融。电话普及到农村,也就最近十年间的事,村上人家有装的,也有不装的。村民们憨实,谁家有电话打来,便会高声大嗓的吆喝起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母亲见了眼馋,羡慕得不行,几次三番逼着我给她装了一部,于是逢人就说:“记着打个电话来。”却很少有人给她打,一天几回往电话跟前凑,眼巴巴瞅着,那副急寥寥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堂弟知道了,轮流打给她,自然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哄她开心罢了。后来膝下有了孙子,才学会说话,有电话来时,母亲要孩子冲话筒“呀呀”说几句,以此为乐,弄得每次给家中打电话,不得不先应付此辈小儿。</h1> <h1> 那年母亲的病日渐沉重了,父亲担心不已,想叫我回去,母亲说:“老大是公家的人,有人管着,别麻烦他。”我不能在身边伺候,只好每天打电话回去,和母亲聊几句,等她说句“不碍事儿”,方才踏实。日久成习,每天的那个时辰,母亲便会守在电话前,静静地等候铃音响起。然而她是心脏病,坐久了会气喘胸闷。有一天我出差到河西某地,千里戈壁,巍峨祁连山,天高云淡,叫人顿生壮阔之美。原本预计能早早赶到,不巧遇上道路维护,绕了好长一段路,便错过了时辰,到地方已累得人仰马翻,胡乱填饱肚子,倒头睡下,竟忘了给母亲打电话。胡天黑地一觉,不知所之,忽然来了电话,睡意朦胧地接起。电话那头是母亲,她一面喘着,一面问我出了什么事,这时候了还不来个电话。那份焦虑着急,像是担心我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自从那年堂弟出了车祸,母亲每次听到我出差,总提心吊胆的。弟弟告诉我说,母亲老早的就守在电话机前,谁劝也不离开,她又不会拨,只是那么坐着等待。看那时间,已是漏下三鼓,夜半一点钟了。撂下电话,伤感和温暖交织在心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h1> <h1> 儿女们总有许多的理由,推卸了忘却陪伴父母的不该。唯有父母,从不会忘记那个今夜或许不会响起的铃声。即便是无望的等待,于他们的心底,也是一份甜蜜的牵挂。我们常说天性,其实,父母心,便是世间最真挚的天性。记得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讲古今,讲得最多的便是父母拉扯儿女的艰辛和不易,讲母性的伟大与广漠。其中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说一位母亲家贫,背着幼儿去山里拾柴火,途中遇到一只野狼,母亲将儿子藏于山洞,自己却大声吆喝着朝另一方向跑去,将野狼引开,终于累倒在地,死于狼嘴之下。小时候听到这里,我总会涕泪滂沱,感动不已,每次母亲上山干农活,我便担心她会遇到野狼。等长大了,生离死别的事情经历得多了,眼泪却渐渐少了,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吧。直到有一次看到喇家遗址,那位在灾难降临时,将孩子紧紧拥于怀中的母亲,仰首屈膝,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冲破危险,把孩子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然而灾难是多么的无情,它吞噬了一位母亲所有的希望和爱,将一切都定格在岁月无限冷漠的时空中。是呀,母爱从来没有极限,在灾难面前,她或许有许多选择,但她最终选择了和她的孩子在一起,即便是死亡,她也义无反顾,不离不弃。在喇家这块深沉的土地上,埋葬着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最后的眷恋。</h1> <h1> 大千世界,唯有母爱,能在黑夜中肃穆地等待五千年,不管世间花开花谢,风雪雨霜;也不管春去春来,沧海桑田。我们倘佯在用文明的经纬编织的网格中,用美丽的辞藻堆砌伦理道德,用动情的语言说教,细思慢想,何其虚伪。就在我们脚下的黄土地中,香埋着一座五千年不变的殿堂,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灾难来临之际,把儿子紧紧拥抱于怀,她一定知道结局,但她一刻也不愿舍弃,终于等到了戚云见天,花开月明。</h1> <h1> 岁月有痕,母爱无迹。只有母亲的胸膛,才是世间最温暖、最安全、最广袤的港湾。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矣,她坟上的草木业已成林,那婆娑摇曳的风影,是母亲一世无言的嘱托。此时,此地,我虽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向她报一声平安,再听她唠叨几句,却已不能了。</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陈 璞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