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表姐的命运

明月清风

<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 <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h3><h3> 表姐大我一岁,她是我姑家的大女儿。</h3><h3><br></h3><h3> 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表姐很聪明,人也长得好看。细身条,白皮肤,杏眼,两个眼角有点儿上挑。她家相框里有一张表姐的照片,表姐模仿《红灯记》里李铁梅演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时的样子,穿着红褂,扎一根大辫子,身子向右稍倾,举过头顶的右手还翘着兰花指,煞是好看。</h3><h3><br></h3><h3> 因为我父亲只有姐弟二人,所以,儿时我经常去姑家走亲戚。</h3><h3><br></h3><h3> 每次我去姑家,表姐都很高兴,问一句“表弟来了”,就拉起我的手,把我让到屋里,打开收音机让我去听。那时农村只有有线广播,能听到收音机是很新鲜的事。</h3><h3><br></h3><h3> 有一次,表弟一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我最爱听的样板戏《红灯记》选段,表弟很激动,跑到表姐跟前说:</h3><h3><br></h3><h3> “姐,我一下就找到了表哥爱听的戏。”</h3><h3><br></h3><h3> 表姐笑了笑,从兜里掏出糖块,分给我俩一人两块,说:</h3><h3><br></h3><h3> “那就和哥哥一起听,可不要惹哥哥,我去跟妈妈包水饺给你表哥吃。”</h3><h3><br></h3><h3> 那时,我觉得表姐就是我的亲姐姐。</h3><h3><br></h3><h3> 那年月,农村里娱乐形式少,除了每年一次的公社文艺汇演或县宣传队偶尔下乡演出外,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县里放映队每月轮流到各村放电影,大家都板着指头算计着,电影队来的那天,简直就成了我们的节日,各家各户都派出人员到四邻八乡叫亲戚来分享这难得的娱乐。</h3><h3><br></h3><h3> 有一天下午,表姐来到我们家,说他们村里今晚放电影,来叫我们都去看。弟弟妹妹还小,大人离不开,最后只有我跟表姐走了。</h3><h3><br></h3><h3> 姑家离我们村十多里地,途中还要翻过一座山。</h3><h3><br></h3><h3> 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表姐一路向我问这问那,有些问题我似懂非懂,只是嗯啊过去。</h3><h3><br></h3><h3> 表姐还给我讲了许多她听到的故事,并且还边走边提醒我注意脚下,她说山里的孩子走路抬脚高,而在沂河边平原地里长大的孩子走路都不抬脚,一不小心就会被露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遇到非常难走的路,表姐还伸出手来搀我一下。</h3><h3><br></h3><h3> 看着表姐苗条灵秀的身影,我心里感叹:表姐虽然只大我一岁,但她懂得的事情竟是那么多!我好佩服她。</h3><h3><br></h3><h3> 也就是那次,表姐透露给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xx犯大错误了!</h3><h3><br></h3><h3> 最初听到这话,我不敢相信,吃惊得半天没有合上嘴,因为谁都知道xx是写进党章里的接班人,怎么可能……再说,在这之前,我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啊。</h3><h3><br></h3><h3> 可我知道,没有根据的事,表姐向来不会乱说的。表姐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进一步证实:</h3><h3><br></h3><h3> “我是听爸爸说的,而且……而且xx已经……死了。”</h3><h3><br></h3><h3> 看得出,表姐也是很费力地说出了这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h3><h3><br></h3><h3> 我姑夫是党员,又在城里邮局工作,他的信息应该比农村人要灵通。</h3><h3><br></h3><h3> 见我一直默默地走路,表姐说:</h3><h3><br></h3><h3> “要不,今晚放电影时,看看是不是还祝福xx。”</h3><h3><br></h3><h3> 那时,每次正式放电影之前,放映员要先放幻灯片,银幕上投放出领袖彩色画像,并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然后再放一些新闻简报,最后才在观众的期待中放映正式影片。</h3><h3><br></h3><h3> 其实很多影片都是我们看过不止一次的老片子了,可我们还是像第一次看一样,乐意从头看完。</h3><h3><br></h3><h3> 因为有表姐的嘱咐,所以看电影时我特别留心,那晚放映员果然没再提到xx。不久,中央发布文件,向全国人民正式公布了xx叛逃事件。表姐的话最终得到了证实。</h3><h3><br></h3><h3></h3><h3> 二 </h3><h3><br></h3><h3></h3><h3> 表姐十几岁时,在外村上初中。</h3><h3><br></h3><h3> 有一次,学校让表姐给村里送一个通知,还没到放学时间,表姐就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h3><h3><br></h3><h3> 半路上,天忽然下起大雨,而且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孤身一人的表姐非常害怕。</h3><h3><br></h3><h3> 来到一条河边,她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突然,一阵顺山风卷走了表姐头上的斗笠;表姐无助地看着自己的斗笠顺风渐行渐远。</h3><h3><br></h3><h3> 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表姐受了一惊,尖叫一声,脚下一滑跌倒在水里。</h3><h3><br></h3><h3> 河水湍急,裹挟着表姐迅速向下游漂去、漂去……</h3><h3><br></h3><h3> 终于,一座桥墩挡住了惊恐万状的表姐,13岁的表姐用她柔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桥墩的一角。</h3><h3><br></h3><h3> 环顾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h3><h3><br></h3><h3> 荒郊野外,急风暴雨中,浸在水里的表姐绝望地哭了……</h3><h3><br></h3><h3> 不知过了多久,过路的行人听见桥下有女孩微弱而嘶哑的哭喊声,表姐才得救了。</h3><div><br></div><h3> 回到家里,表姐病倒了。</h3><h3><br></h3><h3> 此后,表姐不时哭喊闹腾,老是有幻觉,睡不着觉——她的神经出现了问题。</h3><h3><br></h3><h3> 经过一个阶段的治疗后,表姐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过去聪明活泼的表姐再也不见了,她常常愣神,话也少了许多,反应也明显不如以前了。我母亲去看她时,屋里明明没有什么动物,表姐却说:“舅母,桌子上那只小猫多俊啊,你看,它一直在瞪着我呢。”</h3><h3><br></h3><h3> 母亲回来后叹息说:“你表姐,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h3><h3><br></h3><h3> 上学时,表姐本来高我一级,因为她养了一年的病,到了高中,她就和我一级了,而且我们还是一个学校,我在二班,她在三班。那段时间,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除了眼睛有点发直外,一切还算正常。</h3><h3><br></h3><h3> 那时学习不像现在这样紧张,学校的音乐课开得有声有色,不少同学都让音乐老师给买了二胡、笛子等,每当下午放了学,吃过晚饭,同学们在教室里吹拉弹唱,学校生活充满乐趣。</h3><h3><br></h3><h3> 我们家里穷,买不起乐器,可我看人拉二胡眼馋,就趁别人不练的空隙,拿过人家的二胡“吱吱嘎嘎”乱拉一通,看人家要练了赶紧还给人家。这太不过瘾了,最好的办法是自己买一把。</h3><h3><br></h3><h3> 但同学们的二胡有七元的、十元的、十五元的,最便宜的也得五元才能买到,对我这样一个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一家五口全靠母亲一人挣工分吃饭的孩子来说,到哪儿去弄到钱啊?</h3><h3><br></h3><h3>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姑,因为姑夫是拿工资的,相比较而言,姑家生活要好一些,我去姑家时,姑常或多或少地塞给我一些钱,回到家里我都要交给母亲。</h3><h3><br></h3><h3> 这次,如果我开口对表姐说,让她周末回家时向姑要钱,我想姑也一定会满足我的。</h3><h3><br></h3><h3> 可是,要钱买二胡,我张得开口吗?这毕竟不是生活必需品啊!</h3><h3><br></h3><h3> 每次遇到表姐,我都鼓足了勇气要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都被我咽了回去。</h3><h3><br></h3><h3> 终于有一次,表姐似乎看出了我的隐情,就问我有什么事,我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说出了我的想法。</h3><h3><br></h3><h3> 表姐听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说:</h3><h3><br></h3><h3> “就这事啊,你怎么不早说?没问题,我回家给妈要。”</h3><h3><br></h3><h3> 我如释重负,好感激我的表姐。</h3><h3><br></h3><h3> 周末从家里回来,表姐给了我十五元钱。 </h3><h3><br></h3><h3> 但我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买来二胡,那十五元钱在我的手里攥了一个星期,周末回家,我把那钱又交给了母亲。</h3><h3><br></h3><h3> 高中毕业后,表姐的病仍时好时坏。</h3><h3><br></h3><h3> 姑夫单位的领导对表姐的遭遇很是同情,两次给我姑夫招工名额,让表姐去邮局上班。但考虑到表姐的病情,还需要在家吃药治病,加上年龄尚小,姑和姑夫不放心,就婉谢放弃了。</h3><h3><br></h3><h3> 有段时间,表姐来我家住了二十多天,让我村的一个老中医给扎针治病。那时,她刚二十出头,皮肤细嫩,脸色红润,正是一个女孩最美好的时候。</h3><h3><br></h3><h3> 然而,扎针的效果并不太好。</h3><h3><br></h3><h3> 看着表姐去扎针时走出家门的背影,母亲总是叹息说:</h3><h3><br></h3><h3> “你表姐也得找婆家了,可是……唉!”</h3><h3><br></h3><h3> 我知道母亲没有说出的意思:凭着表姐这样的人材和家庭,她本来该找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人家,可是她的病,条件好的能不嫌弃吗?找个条件差的,又太亏了表姐。</h3><h3><br></h3><h3>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此。有人给表姐提了几次亲,开始男孩都对表姐的人材满意,可后来一打听到表姐的病,就都没了下文。</h3><h3><br></h3><h3> 后来,一位亲戚来到姑姑家,说她们村里有个男孩,个头很高,只是长相粗糙些。父亲因公牺牲,男孩被照顾到地质勘探队工作,工资很高;母亲因为是烈属,每月还有抚恤金。如果表姐同意这门亲事,一定会很有福享的。</h3><h3><br></h3><h3> 姑一听条件不错,男孩吗,不需要漂亮,长相能说得过去就行。于是就动员表姐见面。表姐本来对相亲失去了信心,但经不住姑和媒人的劝说,答应去相亲。<br></h3><h3><br></h3><h3> 第一次见面后,男孩对表姐很满意;姑和姑父看那男孩,个子果然很魁梧,人长得粗粗拉拉的,一张肉脸,由于鼻头太大,肉把眼睛都挤得眯成了一条缝,说话还瓮声瓮气的,虽然听媒人说年龄和表姐差不多,但看上去却像比表姐大五六岁的样子。</h3><h3><br></h3><h3> 考虑到表姐的病,将来干不了重活,找这样一个拿工资的男孩,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父母打算同意,但与表姐商量时,表姐没看中男孩,坚决不同意。这事也就临时搁下了。</h3><h3><br></h3><h3> 随着年龄的长大,表姐的亲事仍然没有着落。</h3><h3><br></h3><h3> 父母沉不住气了,催她快找。但表姐仍然坚持必须人好的条件。催急了,表姐就说不找了。为此,姑姑生气,姑夫发火。</h3><h3><br></h3><h3> 这时,那位亲戚又来红绳重牵,说先前说的那家,有个女孩看中了那个男孩,而那男孩就是看中了表姐,让她再来给问问,实在不行人家就订那家了。</h3><h3><br></h3><h3> 父母又急了,逼着表姐答应。表姐赌气不再跟父母说话。</h3><h3><br></h3><h3></h3><h3> 三</h3><h3><br></h3><h3> </h3><h3> 几年过去了……</h3><h3><br></h3><h3> 有一次,母亲对我说:</h3><h3><br></h3><h3> “你表姐要结婚了。”</h3><h3><br></h3><h3> “结婚?男方是谁?”我忙问。</h3><h3><br></h3><h3> “还是地质队那个男孩。”</h3><h3><br></h3><h3> 我吃了一惊:</h3><h3><br></h3><h3> “表姐不是没看中吗,怎么又同意了?”</h3><h3><br></h3><h3> “都这么大啦,身体又这样,在我们农村,像你表姐这个年龄的女子都抱着孩子了,不能再撑下去了;再说了,那男孩脾气很好,那次他说要跟另一个女孩订婚,那不过是玩了一个心眼,其实他一直喜欢着你表姐……命啊!”</h3><h3><br></h3><h3>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竟有说不出的滋味,是为表姐高兴还是替她难过?我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祝她幸福。</h3><h3><br></h3><h3> 后来,我异地谋生,有关表姐的消息只能在回家时听母亲断断续续地讲述。</h3><h3><br></h3><h3> 据说,表姐嫁过去后,那男人很疼表姐,只是表姐仍不时犯病,男人凡事尽量将就表姐,也带着表姐各处看病,花了很多钱,但表姐的病总是治不好。</h3><h3><br></h3><h3> 这期间,表姐生了两个儿子,婆婆很满意。</h3><h3><br></h3><h3> 再后来,随着企业的改制,单位精简人员,表姐夫离职回家,工资比原来少了许多,增添了两口人,姐夫的工资不加反减,他们的生活质量比原来下降了。</h3><h3><br></h3><h3> 为了多增加点收入,表姐和姐夫没白没黑地在地里干活。等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表姐又操心为他们盖房娶妻。</h3><h3><br></h3><h3> 二十几个春秋过去了,生活的磨难加上多年疾病的折磨使表姐的外表发生了很大变化。</h3> <h3>  今年夏天,在一次亲朋聚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表姐。</h3><h3><br></h3><h3>  好久不见,表姐老了,原来油黑光亮的头发已掺杂了不少银丝,细腻白嫩的皮肤变得粗糙土黄,脸盘变宽,体型也笨拙了许多,神情木然。</h3><h3><br></h3><h3> 见到我,表姐很激动,她亲热地一把拉住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她坐的餐桌旁坐下。</h3><h3><br></h3><h3> 屋子里人很吵,在等候客人的空间,我约表姐到屋外拉呱。</h3><h3><br></h3><h3> 从我和她的一问一答中,我了解到表姐家的近况:姐夫待她很好,人也能干,只是贪酒,有时走亲戚,不等主人让他就自己去找酒喝,表姐常常为此生气,但也无奈;大儿子已经有了孩子,二人出外打工,孩子就由表姐在家看养;二儿媳也即将生产,等孩子降生后,表姐还要伺候月子,她就更脱不开身了。</h3><h3><br></h3><h3> 说到我们家的情况,表姐喃喃地说:</h3><h3><br></h3><h3> “你考学出来到了城里,表弟在厂里拿工资,表妹在家也过得不错。俺舅母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如果俺舅还活着,该多好啊……舅去世时,你还不懂事,我在哭,你不知道哭,还在街上玩捻捻转子(陀螺)……真快啊,我们的孩子都大了……”</h3><h3><br></h3><h3> 她悠悠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思绪或许又回到了早年的岁月。</h3><h3><br></h3><h3> 看着眼前苍老憔悴的表姐,听着她深情娓娓的表述,我的眼睛潮湿了。</h3><h3><br></h3><h3>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儿时的表姐叫我看电影时走在弯曲山路上那苗条娟秀的身影,和她拉起我的手儿一起走过难走山路的情景,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她在电闪雷鸣中那声恐惧的尖叫声…… </h3><h3><br></h3><h3> 如果当年学校不让她回村送那个本不该由她送的通知,如果没有回家路上那场可怕的大雨,如果不被那无情的大水冲走,如果没有患上那缠人的神经疾病……聪明漂亮的表姐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h3><h3><br></h3><h3> 大表姐啊,我的亲姐姐!</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