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中的狗尾草—《二十二》影评

青茶

如果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上映自己的电影，那么一定是有的曲折离奇、惊险刺激，有的冗长拖沓、寡然无味。还有一种，看似平静如水，却浓缩沉淀了无数的惊涛骇浪、惨痛挣扎，只有细细咀嚼，才能感受个中滋味。就像暮光中摇曳的狗尾草，经受了各种风吹雨打，仍默然扎根泥土，静静发散着夕照微光。

《二十二》就是这样一部由二十二位特殊老人书写的电影。她们，是截至2014年影片拍摄时，被侵华日军强征为"慰安妇"的20万中国女性中，幸存的22人。

作为国内第一部获得公映许可的"慰安妇"题材纪录片，《二十二》没有想象中的愤恨、凄凉，整部片子可以说非常平淡，没有矛盾冲突，没有故事情节，甚至没有一条相对比较集中的主线，有的只是老人们日常生活的真实记录，不太清晰的往事回忆，随意攀谈的家常，平常的吃饭喝水行走，一个人静静地闲坐出神呆望……一幕幕的百姓生活，一句句的乡村土语，一张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庞，就这样没有丝毫修饰地呈现在观众眼前，看似种种碎片的堆叠，却一层层把重量压进心里，让人沉得发慌。没有泪，却比流下泪来更酸涩。

生活，不就是这些平常与琐碎的累积。相对于过往的凌辱摧残，这样的平常琐碎，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与安然。

影片在日常记录中，穿插了大量空镜头。雨水在屋檐滴落，月光透过屋瓦倾泻，光柱里飘飞的微尘，天空中盘旋的鸟。一片静谧的空寂中，只有光阴在不停不休地流走。带走老人们的欢乐与伤痛，也把历史的记忆一点点变淡掩埋。

就像影片中一位志愿者讲述的，最初全国有200多名幸存者，到影片拍摄的2014年，还有22人。而到影片正式上映的今天，仅存了8位老人。而她们，都已年届九旬，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留给那个迟迟未能等来的道歉的时间也已越来越少。

与我们的想象不同，这些幸存的老人熟悉普通得就像邻家婆婆，丝毫看不出曾经历了那样的非人折磨。老人们性格各异，但大多恬淡平静，那些随口哼唱的民谣、看着相机的好奇打量、找到勋章知道自己错了时羞涩的笑，还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唯有偶尔流露的凌厉眼神、独自出神时空茫的凝望、追思往事时压抑的哽咽，还能依稀窥见老人们共有的倔强与坚强，窥见她们深藏在记忆里不肯触摸、不可触摸的伤与痛。

那不是某位个体的羞耻，而是整个民族曾经背负的屈辱。

在老人们和志愿者的相处中，虽然互动不是太多，有的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却有种奇异的和谐——老人和孩童，都能近乎本能地感知世界给予的真诚与善意，并回以加倍的真与善。

这些老人回报的，是一种超乎常人的勇敢与煎熬。

每一位老人，在提及那段往事的时候，回忆都是破碎的，讲述凌乱而惊惶，讲到最后，都会掩面而泣，连声说"不想说！不说了！"那种惨痛是没经历过的人，穷极脑力也无法真正想像和感知的。她们并不需要道歉，任何形式的道歉都不能弥补曾经的伤害，经济赔偿对虽然贫穷却已风烛残年的她们，也没有什么意义。对她们而言，内心的那道坎早已在岁月艰难中跨过，彻底忘却、封存那段记忆，将仇恨化作云淡风轻，是她们对自己最大的放过。

正如，影片结尾，一位志愿者的反思：也许，不打扰不惊动，让她们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才是给她们最好的生活。

可老人们站出来了，她们放弃了平静的生活，选择了讲述和被记录。我相信，她们绝不是为了自己追索道歉与赔偿，而是回馈给志愿者们最深沉的报答，更是给予历史、给予民族的她们最后的所有。

老人们的天真与勇敢感动着影院里的每一个人。这样一部平淡无奇的片子，上座率却超乎寻常的高。从开始放映到正片结束，没人说话，也没人提前离场，全都静静地看到放完所有字幕。这是一种沉默的致敬，为饱经磨难依然坚强的阿婆们，为奔走的志愿者，为影片的导演、摄制人员，也为结尾那如功德碑般长长的名单里，3万多将影片抬入影院的众筹者。

老人们需要忘却，而我们必须铭记；老人们无需道歉，可那段历史需要，民族需要，对战争的清算和反思需要。正如老人们那发自内心的愿望：再也不要有战争了！

影片中有一句话和一个镜头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那句话是 "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出这条命来看。"那个镜头是一位老人托腮坐在朦胧的光影里，手臂干枯、五官深刻、皱纹密布，眼神却深邃而凝重，苍老的脸庞上有种奇异的光泽，让人不由想到旷野中最平常的狗尾草，朴实而缄默，卑微而昂扬，柔弱却无比坚韧顽强。

愿暮光中的狗尾草，能静度余生，不再有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