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寒风在窗外呼啸，一阵近，一阵远；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屋里，乔之青关了灯，躺在被窝里，眼睛却睁着。
明天，要与阔別四十多年的老同学聚会了。
一张张青春、率真的脸，在乔之青的记忆帷幕中浮现⋯⋯
据老班长王俊说，原73屆2班的同学基本都找到了，而且都答应来了。
乔之青很想追问一句：郭恒亮也找到了么？他来么？
但她还是沒敢问。
她希望明天有惊喜的一幕：看到剑眉飞扬的郭恒亮。
她又怕明天见到：欠其情四十多年之久的郭恒亮。 那是1972年，春寒料峭。
郭恒亮是江西转来的插班生。
据说他父亲是早年支內职工。因父工伤已故，母亲帶着他返沪住在外婆家里。
郭恒亮成了乔之青的邻桌，两人座位平排，当中有条过道。
从此，乔之青上课时，眼角里常常发觉，有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注视自己。
正值花季的乔之青，懵懵懂懂感觉到隐隐约约的暖意。
乔之青不属班里最漂亮的，但属于文静、清秀、温婉、耐看的那类女生。
邻里阿姨妈妈们，常说她是桃花脸，白里透红；柳叶眼，含笑默默。
她和郭恒亮作为邻桌，将近10来天，从不曾说过一句话。
但乔之青能感受到，郭恒亮用眼睛和她说了好多话——她常常感到脸上热呼呼的⋯⋯
一个春寒似冬的下午，小雨淅沥。
上历史课，乔之青无意关心＂商秧变法＂为秦国统一六国奠定基础。
她拿出了从邻居闺蜜处借来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偷偷欣赏。
精彩的情节，形象的描写，以至历史老师走到她身边时，她都全无知觉。
同桌女同学用脚踢她示意＂有情况＂，她还问女同学干嘛？
直至老师伸手来拿她手里的手抄本时，才惊觉地紧紧拽住手抄本，快速放入书包里。
老师叫她交出来，乔之青急得趴在课桌上哭了。
那年代，手抄本，等同于黃色画报，反动书刊一样。
一旦被查获，轻者，沒收，写检查，一定范围的批判，公开检讨；
重者，沒收，追根究底，批斗，进学习班（类似现在的行政拘留几个月），甚至影响毕业分配⋯⋯
乔之青此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她只趴着哭，而不肯交出手抄本。
她除了这一招，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老师见此状，也无奈。说汇报张师傅去。
所谓的张师傅就是工宣队（是文革期间派驻学校，专抓阶级斗争，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工人宣传队）。
老师知情不报，一旦追究起来，也是罪加一等的。 老师走出教室后，郭恒亮就对乔之青大声嚷道，＂手抄本还给我＂！
乔之青缓缓地抬起了泪脸，懵了，手抄本明明是邻居闺蜜的⋯⋯
郭恒亮沉着地说：＂给我，还给我，你沒事了。＂
乔之青即刻就懂了，郭恒亮是真心诚意的帮她顶包。
乔之青即刻又明白：这事一旦被工宣队发现，追根问底，谁也帮不了⋯⋯何必让他趟浑水。
郭恒亮见乔之青犹豫着，就到她的书包里翻出了手抄本，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好事的同学躲在门边望风，＂张师傅来了＂！
张师傅要乔之青手抄本交出来。乔之青两眼发直，看着桌上的历史书。
郭恒亮起身背着书包就走，说：＂手抄本是我的，我去还给人家去＂。
张师傅急忙伸手拉住郭恒亮的书包背带，郭恒亮如耕牛般的肩负书包奋力逃脱⋯⋯
拉扯中，张师傅扑倒，左眼磕到了课桌角上，瞬间鲜血直流⋯⋯
当公安人员来校抓走郭恒亮时，乔之青挤在围观的同学中泪流满面。
郭恒亮被人押走，脸无惧色，眼睛在围观的同学中张望，几乎沒找到乔之青。
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一对轮廓清晰的剑眉——郭恒亮留给乔之青的邻桌印象。
张师傅被救到医院，经诊查：左眼角膜、眼晶体，眼玻璃体均破裂，无法恢复视力，永久性失明。属于五级伤残。
郭恒亮被批斗，游斗，最后判了期徒刑十五年。 在此期间，乔之青日子过得忐忑不安。
事发的第二天，班主任老师让她写了检讨。
她的检讨很简单，自我批评有资产阶级思想，不该借手抄本来看。连问谁借的都沒说。
她以为这检讨还要写N份。
她得知工宣队张师傅左眼瞎了，她有思想准备要承担些责任和后果。
她焦虑地等着：事态发展到这么大，郭恒亮总要说实话⋯⋯
可是，一直沒人再来找过她。
乔之青最终明白了：郭恒亮始终一个人扛着。
当时人们只知道手抄本是郭恒亮的。
得知郭恒亮被判刑后，乔之青的不安、忐忑、焦虑、恐慌，瞬间转化成愧疚的眼泪⋯⋯
就像不慎落水者，呛得死去活来，被人救起，恢复神智后，听说救命恩人溺水身亡一样。
乔之青白天强忍着不哭，但泪水犹如眼睛进了沙粒，不时地往外渗着。
乔之青晚上躲在被窝里尽情地抽泣⋯⋯
乔之青心里明白，郭恒亮是铁了心帮她摆脱困境而为的；
但她不明白，郭恒亮插班来只有10来天，两人什么话都沒说过，他为什么要铁了心帮自己？
乔之青心里明白，郭恒亮不会轻易地说出手抄本是谁的；
但她不明白，郭恒亮在面临牢狱之灾时，为啥不老实交代，为自己减轻些罪罚？
乔之青心里明白，男生要比女生胆子大、坚強；
但她不明白，郭恒亮的两肋插刀的奋力而为，背后的支撑是什么？
乔之青想去郭恒亮家，看看郭恒亮的妈妈和外婆，再去探监表示歉意；
但她无法面对：丈夫工伤身亡不久、儿子又锒铛入狱十五年的妈妈！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真的无法平衡友情、人情、礼节、道义等纷杂的应该和不应该。
她只能负着内疚，让时间冲刷冼礼⋯⋯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
乔之青毕业分配到市郊的一家大型厂家工作。
1977年恢复高考，她第二年就考入了外国语大学，国际工商管理专业。
1982年本科毕业，就进入一家德国合资公司。两年后就被调往德国慕尼黑总部工作。
乔之青一直潜心业务，努力工作以求紧跟时代节奏。
她两次遇人不淑，对爱情婚姻生活失去了信心。
独居多年，身心俱疲，2015年乔之青辞职回国了。
乔之青回來后，以多年的积畜和人合伙创办了一家让自己有归宿感的养老院。
乔之青在看电视新闻节目，发现下方有条状广告：
XX中学73届2班的沈宏，乔之青，郭恒亮，老同学们在找你，联系电话⋯⋯
乔之青即刻按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和班长王俊联系上了。 四十多年了，老同学重逢，彼此陌生而亲切。
互相看对方，只是在原来青春的模样上，添了些许皱纹，加了些许白发，多了些许松弛，有了些许赘肉，或胖一廓，或瘦一圈，神态依旧，似乎在记忆中的样子上作了一些成熟、老练的修正。
乔之青和老同学招呼，寒喧，握手，拥抱——互诉多年不见之思念，及经历苦乐。
听说郭恒亮没联系上，乔之青总感到有种道不明，＂理还乱＂的心绪：
几分牵挂，几分释怀，几分恍然，几分怅然，几多期许，几多落寞⋯⋯ 聚会是在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里。
班长王俊选择这饭店，一是地处市中心，交通更利；二是店家营销方式，独一无二。
该店大堂有牌明示：
来店就餐十人以上的，可享受折扣优惠。
有A、B两套优惠方案，可任选一套：
A方案，转罗盘。罗盘上有四个区域：
1，98折；2，95折；3，92折；4，88折。
食后结账，可享受转盘指停的区域折扣优惠。
B方案，本店有年龄估计人员；食客派一代表并帶好身份证。
估计出年龄和实际身份证年龄：
上下差1岁者，享受总餐费的95折；
上下差2岁者，享受总餐费的90折；
上下差3岁者，享受总餐费的85折；
上下差4岁者，享受总餐费的80折；
以此类推，
上下差20岁者，享受餐费全免。 餐桌上，久別重逢的话语，比美味佳肴还要丰富。吃饱喝足，十分尽兴。
到了买单的时候，同学们一致通过要享受＂B＂套折扣优惠方案，优惠力度大，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比较刺激。
又是全票通过，要求乔之青为代表去参加＂折扣优恵＂评定。
理由也明摆着：多年的花园似德国生活，无论是面容，皮肤，神韵，穿着，气质，都显得年轻。
乔之青谦辞了一番，便从包里拿出了身份证，由班长王俊陪着，跟着服务员去了。
服务员边走边说：＂你们今天运气哎，我们神眼老法师请假，否则他一看一个准的。不过我们的老板也很神的，看人从来不超过3岁的。＂
老板办公室里灯火辉煌，装饰也是富丽典雅。
老板戴着淡茶色金丝边眼镜，在接听电话，挥手示意请乔之青和班长坐沙发上。
挂了电话就问站在一边的服务员，＂不是一家的吧，先看哪一位呢？＂
服务员答道＂是一起的，女士带身份证了＂。
旋即，老板的目光转到了乔之青的脸上、身上，又落到了班长的脸上，身上，再回到乔之青脸上，＂你不是长期生活在中国的吧？＂
乔之青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无表情，没回答。
班长点点头，＂是啊，她在德国侨居30多年了。＂话一出口，班长就感觉自己说漏了嘴。
老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哦，这么长时间啊，中国话都快忘了吧？小学，中学是在中国读的吧？＂
乔之青还是眼睁睁看着老板，微微地点了点头。
班长刚刚自感说漏了嘴，迅速判定这老板是绕着弯子在探底。于是就堆着笑说：＂你把她年龄讲准了，我们再跟你聊。＂ 老板稍稍地愣了一下，微微地笑了，＂噢，好。＂他向服务员伸手示意，要结账单。
服务员递上结账单，快速轻轻地说：＂他们四桌，8680元，是老同学聚餐，这位王先生订的。＂
老板接过账单，就拿起了笔，和班长说＂王先生，这位女士应该是1976年出生的吧＂。
服务员急忙小声提示老板，＂他们是同学，是文革中毕业的＂。
班长喜不形于色地问：＂老板，你确定吗？＂
老板仍然微笑着，＂确定！＂
服务员急得手脚无措。
班长扭头看着乔之青，乔之青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板。
班长想示意乔之青赶紧把身份证递给老板，见她在发呆，就从她手里抽了身份证，笑盈盈的递到老板面前。
老板接过身份证，眼睛扫视姓名，出生年月，在＂地址＂一栏停留了一下，随后便还给了班长，说＂祝你们老同学聚餐愉快！＂然后在账单上写下了＂全免＂，签名，递给了服务员。
班长连连说：＂谢谢！谢谢！谢谢老板！＂还转身和服务员确认，＂1956年出生的，相差20年，我们一分也不付了！＂
班长拉起还在发愣的乔之青就走，还大声道：＂谢谢老板，老板再见啦！＂
乔之青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看一眼老板；老板也正目送着她。 班长拉着乔之青一路走一路说。班长兴奋地说了些什么，乔之青完全没听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乔之青走到餐厅包房门口，就跟班长说＂去下洗手间＂。
乔之青没有先去洗手间，而是在走廊里找服务员打听，他们的老板姓什么？名什么？连问了两个服务员，回答都是＂郭恒亮＂，她才去了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乔之青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是一个历经了生活艰辛和人间冷暖后的成人，重逢真情的感动。
这是一个饱尝了爱情婚姻之风霜雨雪后的女人，祭奠真爱的泪水。
40多年前，她懵懵懂懂感觉到的，经过岁月的沉淀，变清晰了。
乔之青在这一刻，清清楚楚的感悟到，并触摸到：
一个男孩，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保护一个女孩，那种纯真的情愫。
一个男孩，在没得到一句承诺一丝温暖的情况下，倾心付出的那份炽热和赤诚。
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心仪的人煎熬15年牢狱之苦，无怨无悔，善意如初的情怀。
乔之青，感到自己就像个负债累累的欠债人，不知如何偿还，无颜以对债主；不料邂逅债主，债主装作不曾相识，继续不图回报的对她好，为她付出。她真得不堪接受了。
她本想立马去见郭恒亮，向他挑明，负荆请罪……
但又想到郭恒亮佯作陌生是为什么？？一定有其原因和理由的。
也许是不堪回首那段苦难经历？
也许是无法面对只做了10来天同学的老同们疑惑和理解？
也许是对自己的家庭很满意，很珍惜？
也许是内心的伤痛，淡忘是最好的痊愈？
也许有不易猜想的原因…… 有个女同学来洗手间找乔之青，见她用纸巾擦脸，以为她酒喝多了，＂乔乔，喝多了么？＂
乔之青搖搖头，立即又点点头，＂有点＂，就跟女同学回餐厅包房了。
包房里同学们见乔之青回来，一片欢呼。
有的说她＂确实洋气漂亮，显得年轻＂，＂乔之青很有魅力的＂，有的说＂美女出场，老板出血＂，有的乘着酒兴说＂见了美女，眼花撩乱＂，＂老板今天回家要跪搓衣板了＂，＂老板会不会是对乔乔真的有点意思了＂⋯⋯
乔之青强颜欢笑，＂你们啊，都拿我开玩笑！我今天也喝多了，头晕，想先走一步了。＂
好多老同学婉留乔之青，说等一会还要去K歌，饭店老板等于白送的费用。
乔之青也婉拒，你们继续玩吧！玩得开心点，我就先回了。＂
有个喝得有点过量的男同学，也想要乔之青留下继续欢乐，就大声叫了一句：＂你别走，郭恒亮联系上了，等会就过来！＂
很多老同学都不记得郭恒亮是谁，都诧异的左问右探。
因为是插班生，只同班10来天，又时隔40多年。
当年坐在郭恒亮周围的，有几个记心特別好的，稍稍提示＂就是那个外地转学来的＂＂借手抄本给乔之青的，＂＂把工宣队眼睛搞瞎的，判了15年的＂，还有很多老同学记起这件事，却想不起郭恒亮是怎么个模样，怎样一个脸。 乔之青急切地问班长：＂是他联系你的吗？＂
班长也有点喝高了，哈哈大笑。
乔之青以为郭恒亮马就会从老板办公室里过来，顿感心神不宁，＂欠债可以还钱，欠情怎么还？大好的青春时光，15年的牢狱灾难⋯⋯我拿什么偿还⋯⋯＂
老同学们见她霎那变得如此沮丧，纷纷献言宽慰＂这又不能怪你的啰！＂＂是他借给你的手抄本，又是他自己急着要回去的。啥不得被沒收。＂＂他坐牢15年，是他把人家眼睛弄瞎了，又不是你叫他去弄的！＂
乔之青泪如泉湧，＂那手抄本不是他的，是我借来的。他完全是为了帮我的。＂
老同学们顿吋语塞，面面相觑，一片寂靜。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有个女同学类似自言自语的说：＂那当时你们俩已经谈恋爱了吧！？＂
乔之青摇搖头。
之前有点过量的男同学，酒醒了一半，＂乔同学別难过，我刚才是瞎说的，郭恒亮没联系上。＂
班长也补充道：＂他是开开玩笑的，想留你多玩会。＂
听说是开玩笑的，＂郭恒亮是饭店老板＂老同学们都沒发觉，乔之青如释重负，擦了眼泪，告辞各位老同学，匆匆地走了。 乔之青的匆匆离去，在老同学的脑海里，留下一些各色各样不易解读的思忖：
＂时隔那么多年，说起郭恒亮，提起旧事，乔之青怎么还那么动情？＂
＂乔之青今天是否主要是来看郭恒亮的？＂
＂青春期的感情，因故沒继续，上了年纪一定会念念不忘，想再继续？＂
＂乔之青后来的恋爱婚姻都不順，是否就是因为心里有郭恒亮有关？＂
＂如果让乔之青和郭恒亮重逢，这样的年纪，是否会擦出火花？＂
＂如果重逢，郭恒亮现有家庭很和睦美满的，又会出现怎样的景象？＂
＂60多岁了，即使有火花，会有什么样的色彩？＂
＂两颗懵懂的心算是真爱吗？若算是真爱，在现实中，情趣、观念、习性能磨合成圆吗？＂
＂如果重逢，郭恒亮很平庸，甚至潦倒不堪的怂样，乔之青又会什么态度？＂
＂都已上了年纪，如果想不出有什么好的结果，有必要轻易的开始吗？＂
＂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用语言，用行为，用听觉，用视觉表现出来，是什么样的？＂
乔之青留给老同学们的思忖还有好多好多⋯⋯
乔之青在饭店附近的银行自动取款机上提现，将8680元装入信封袋，再写了纸条，叠成了一颗心形状，一起送到饭店的大堂服台，转交郭恒亮。
纸条上写着：
邻桌郭同学
今日的餐费，如数奉上，心领你的盛情招待！
欠你的青春时光，我此生无法偿还。
我和好友合资开办花园式养老院，旨在为成功人士颐养天年。
日后当你需要养老的时候，请你找逍遥花园养老院。
请你接受我的邀请，成为我们终生免费的VIP会员。
不知你现在需要什么？你有需要，我只要有，一定奉上！
（如果，我只是为了自己了却报恩之心，赠于你再珍贵的，你不需要，都是累赘）
此生不曾为你带来一点愉快，尽是苦难；不愿再给你带来半点麻烦！
如果，此生你不给我机会报答，我祈愿：我们有来生！
不是所有的重逢，都是面对面的，有可能是互相神会
不是所有的语言，都是有声音的，有可能是字字走心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朝暮相处，有可能是遥遥相伴
不是所有的感恩，都是道谢报答，有可能是真心鞠躬
邻桌乔之青
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