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婉晴

<h3> 父亲</h3><h3> 文/张旭</h3><h3> </h3><h3> 六月的一天夜里,熟睡中的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端生音很低沉。父亲说:"你外婆走了,明天回来吧。"</h3><h3> 第二天安顿好手头事物,赶到外婆村庄时已是中午。从接到父亲电话那刻起,我的心就被悲伤围困了。越接近这个从小就熟悉的小山村心情就越悲凉。整个村庄一片死寂,百年的老槐树孤立在村子中央,静默而萧瑟,显得哀曲更凄婉。瘦小的外婆安详地躺在寿棺里,身着她有生之年从未穿过的华丽服装,知足似的睡着了。闭棺仪式是所有孝子跪地,由一位至亲的人说悼词。想着外婆对我的种种之好,从此将阴阳两隔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泪眼中我发现是年已七旬的父亲蹒跚地走上前去,话筒在颤抖的手中险些滑落,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外婆艰辛的一生。外公走的早,外婆一人把八个儿女在那个饥荒的年月拉扯带大。在这个穷山僻壤的村庄娶媳妇是最困难的事情,今年外婆看着最后一个儿子结婚后,九十岁高龄的她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不完整、最后泣不成声……有人把父亲搀扶了下去。</h3><h3> 父亲哭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座山,从未见他流过泪,就是在爷爷奶奶过世时,看见的也只是父亲忙前忙后奔跑着料理后事的身影,也许那时的他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吧。今天,看到父亲这样悲痛地哭,我的泪在脸颊肆意地狂奔,极度的痛苦淹没了我。我不知道外婆的离去让我伤心,还是父亲的流泪让我揪心。</h3><h3> 一九四二年,抗战时期,父亲出生了,在一个叫泥湾的小山村。村子处在宜川与延安的交界地,当时宜川住着国民党称之为白军保安队,延安地界住着共产党就是所谓的红军。正是这个缘故,父亲的童年是在动荡不安和饥饿中度过的。白军保安队不择日子地骚扰着小村庄的安宁。人们在地里干活时,总会派人藏在原峁的老杜李树上放哨,发现白军从四梁崾崄上来就甩响鞭子,鞭子的声音那叫一个嘹亮。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像大雨前的蚂蚁奔忙起来,带上一点粮食及充饥的瓜果,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向窑洞后的西洼跑去,溜下山沟藏在疯长的蒿草里。父亲说那时的他总是自己跑,不让大人拉,溜下山沟时被荆棘划伤也不觉得疼,吃奶的小孩都好像很懂事一样不哭不闹。</h3><h3> 熬到天黑回到村里,家被翻的凌乱不堪,所有的东西洗劫一空。据说他们用枣条把鸡抽打的跑不动了,就挑在木棍上扛走了。让我想起电影《举起手来》中潘长江饰演的日本兵,用刺刀挑着鸡仔的模样。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四爷爷被拉到镇上毒打了几天,硬说他给红军报信了。每天人心慌慌不能安心劳动,秋来颗粒难收,饥饿无法摆脱的困扰着父辈们。</h3><h3>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生活安定了下来。父亲十岁才上学,康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每次提起康先生,父亲就激情飞扬,手舞足蹈的向我们演示先生给他们授课时的风采。父亲读了小学、完小、初中,在当时也算是高材生。毕业后代替康先生当了小学老师。去年在地区医院给父亲看病时,医生看着父亲骨节粗大,血肉贫瘠,老树皮似的黑皱黑皱的手。感慨的说也是一双受了苦的手,父亲笑着应道:"如果一直教书我现在是老干部呢,手也不会是这样。"说起父亲的学历,医生说:"放现在您也是大学生呢。"父亲听了一脸自豪的笑。当时老师工资只有二十几元,国家正处在五八年大跃进时期,炼钢、炼铁、修水利、大会战。每家的锅都拿去炼铁了,生产队吃起了大锅饭。六一、二年饥荒开始了,父亲被迫放弃了教书回家种地。</h3><h3> 十九岁的父亲凭着一身的血气方刚,白天在生产队上工,下雨天或者有月的晚上开荒种地,父亲姐弟共八个,秋后一大家人就有了足够吃的粮食。每听别人讲父亲开荒种地,我的思绪就会飞到当年那个阴雨绵绵,冷风萧瑟的日子。一个补丁压补丁的衣衫上沾满泥土的少年,挥舞着镢头奋力地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挖地。或许是满月的夜晚,借着凉风一寸一寸延伸着土地。这种场景远没有少年闰土在金黄的圆月下,碧绿的西瓜地里刺猹那般有情趣。那滴入泥土的汗水和满手的血泡,凭我怎样费尽心思也无法猜想,当年的父亲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执念在支撑着他的行为的。</h3><h3> 后来父亲想去当兵,奶奶要死要活的阻拦,父亲未能如愿,从那时起父亲就安心的务了农。父亲二十五岁那年,经媒人说合娶了母亲。成家后的父亲不仅担起了家庭责任,也担任了村长之职。那时人们用的是粮票、布证、棉花证等。每人每年只有三尺七的布证,因此衣服都是大孩子穿过小孩子穿,破了补补继续穿。吃肉就更困难了,当村长的父亲总有办法在中秋或过年时,让全村人吃上肉。那真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大人们怀里揣着个瓷盆,孩子们疯天疯地的笑闹着跟在身后,去村子中央大碾盘宰羊分肉。每户一点羊肉一点羊血,足以让饭点时整个村庄上空肉香飘荡。</h3><h3> 一九八零年,邓小平出任主席改革开放。生产队开始分组最后包干到户。父亲分到了五十多亩田地,跟着形式的转变,父亲大胆地第一个领头种植了烤烟。没有经验和技术,父亲买了书边看边琢磨。从育苗到移栽再送入烤炉,父亲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好几个晚上起夜,看到炉火正旺映得半个院子通红,父亲守在炉火前身影被火光拉的很长很大。在我看来父亲是极尽力了的,但是第一炉烟考出来不是黑就是绿,唯独没有标准的黄。父亲没有气馁,当天跑镇上请了个技术员回来。技术员帮父亲修正了烤炉,指导父亲掌握火候和炉内温度,接下来一炉比一炉烤的出色。年底去烟站卖完烟叶,父亲喜滋滋地回到家就开始数钱,我们幸福的围着父亲看,沾着口水父亲数着一叠厚厚的钞票。一千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弟弟让父亲再数一遍,父亲重新沾下口水,一下一下地再数一遍。那晚一千元被父亲足足数了五遍,我们姐弟四人连同母亲,眼睛紧紧地盯着看了五遍。</h3><h3> 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千元户,也是第一个给家里买自行车、录音机和缝纫机的人。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别的孩子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家的三大件时,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我最喜欢红色的录音机了,记得那年麦子成熟之际,也正是《平凡的世界》热播之时。三十几亩地的麦子要在连阴雨来之前抢收完,否则被雨淋了会霉掉。为了听《平凡的世界》父亲顾不了虎口夺食,太阳还没落山就匆匆收工。捆好的麦子像小山一样,结结实实的装了满满一架子车。父亲在前面驾辕掌握方向并用力的把身子向后靠在车子上,我们姐弟四个像被钓起的鱼儿一样,在车子后拽着绳子倾斜身体向后坠。车子在山峁通向河川的崎岖山路上下滑,山路很陡车子很快,所到之处黄土飞扬。等到了河川麦场,我们姐弟就只剩眼睛土人一个了。跳进河里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无比享受,蝌蚪小鱼在身边游来游去。不过更享受的是姐弟几个围着父亲,坐在硷畔石凳上听《平凡的世界》,入迷的我们忘了周围的一切。袅袅弥漫的炊烟,把沸腾的小山村裹在朦胧之中。父亲眯着眼吱吱地吸着旱烟,母亲在院子的炉灶前准备着晚饭,油黑的辫子摆来摆去。树影婆娑着把晚霞推向山与天的消融处,青蛙开始凑响了单曲,萤火虫像幽灵一样到处游荡,月光柔柔地洒在河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星子眨着眼聆听山村特有的灵动。吃过饭,一家人围着煤油灯,父亲和我们看书,母亲做着她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h3><h3> 在父亲眼里什么都不是困难,总能让清贫的日子过的鲜亮。我们姐弟四个及小姑都在上学,最愁的就是开学那一大笔报名费。父亲不仅学会了木工还学会了石工,农闲时做几套家具打凿几盘石磨,我们的学费被父亲用汗水提前一点点积攒好了。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都辍学时,我们被父亲坚决地留在了学校。五十多亩的田地全靠父母,长年累月摸爬滚打地耕种着。我们渐渐长大,家里只有一孔窑洞,父亲开始打窑洞利用雨天或者晚上。我们姐弟几个也帮忙往出运土,马灯把黑暗驱散,映出我们快乐忙碌的身影,没过多久崭新的三孔窑洞就展现在村人面前了。我们还从河边捡回石块,父亲把硷畔垒的整整齐齐,一个安乐的家诞生了。时至今日还依旧存在着,装载着我们满满的回忆。</h3><h3> 多年后,我们都长大成家立业,爷爷奶奶相继也过世了,按说父母没了负担,应该享享清福了,可是父亲仍然离不开土地,倔强的种着地。去年过年回家,天很冷,到家就爬上热热的炕头,不见父亲问母亲才知道去镇上卖菜去了。快晚饭时,七十多岁的父亲推着一车的白菜回来了。我边帮他卸菜边责怪地说大冷的天跑去卖什么菜啊,父亲很歉意地笑着说栽的多了吃不了,现在人都吃肉了吧,白菜不好卖才卖得四块五毛钱。我忍不住泪目,四块五毛钱连一份面皮都买不下,父亲竟在寒风中守了一天。</h3><h3><br /></h3><h3><br /></h3><h3> </h3><h3><br /></h3><h3> </h3><h3><br /></h3> <h3>  父亲没坐过飞机,前两天借着假期带着父母去了趟北京。飞机起飞时我紧张地盯着父亲,怕他有不适反应,父亲很淡定的看着乘机需知手册。一位好心人知道父亲是第一次坐飞机时,执意把他靠窗的位置让给了父亲,我一谢再谢感动的差点流泪。父亲开心的像孩子一样,描述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当父亲单薄的身躯颤巍巍地站在天安门广场,注视着毛主席照片时,笑得像幸福的花儿一样。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着:这辈子知足了,该坐的坐了该看的也看了。</h3><h3> 我和父亲几乎没谈过心,我总是从父亲的表情去判断,猜想和理解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困惑我的是在外婆的葬礼上,父亲的泪到底包含了什么?仅仅是为外婆的去世吗?还是为外婆那辈人艰辛的一生?还是父亲自己那辈人艰辛的一生?或者是为我们这一代人呢?无从知道。</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