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般的景色。innisfree 花园摄影: Lan; Ying编辑: Ying文字: 转载

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

<h3>我得起身走了,去往茵斯芙雷<br></h3><div>在那儿建一个小屋,和着粘土和树篱</div><div>在那我将有九丛豆荚,一只产蜂蜜的蜂巢</div><div>我独居在蜜蜂嗡嗡嗡的林荫地</div><div>在那我会得到稍许安宁,点点滴滴流逝的安宁</div><div>点点滴滴,从有雾的晨间到蟋蟀歌唱的时刻</div><div>在那,子夜是一片微明,正午是紫色的光耀</div><div>夜晚满是红雀的翅膀</div><div>我得起身走了,因为日日夜夜</div><div>我听得见湖水轻拍湖岸的声响</div><div>即使站在大路上,或是置身灰色的铺地</div><div>在内心深处我也听得到它的回响</div><div>- 叶芝 -</div> <h3>茵斯芙雷(Innisfree)原来是一个爱尔兰地名,一个不知名的所在。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早年的一首诗,让所有爱尔兰的小孩都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地名。在纽约州密尔布鲁克有这个并不太为人所知的园林也叫茵斯芙雷,也许竟是个巧合?看来不是。就好像陶渊明先写了那篇著名的《桃花源记》,而后有了半真半假的“桃源县”“桃源宾馆”,这就叫“梦想照进了现实”。</h3><div>比起印在爱尔兰钱币上的叶芝,茵斯芙雷花园的主人和创始者贝克夫妇(Walterand Marion Becker)远没那么有名,因为距离这里不远便有罗斯福的故居、西点军校,更不用说还有如画的哈德孙河谷……在附近住了很久的美国人都不一定知道茵斯芙雷的所在。但据说,它是一个受到了中国园林启发的花园,就这一点,就足够吸引我这个远方来客了。</div><div>从哈德孙河畔的小镇坡吉普赛出发往东走,很快就称得上人烟稀少了,常有鹿从林间闪过。茵斯芙雷就深藏在区域道路旁十分钟的车程,但是个有去无往的断头路,一般人不会贸然闯入。土路走了没多远,正像《桃花源记》里的描写,“若有光”,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大约一千英尺见方的湖泊出现在你眼前,花园比湖本身要大得多,占据了150英亩(大约1000亩)的土地,你所能看到的只是公园的一部分。</div><div><br></div> <h3>茵斯芙雷最早是纽约州一个普通的林场,像大多数新英格兰的山野一样,风光虽然秀美,却和文化并不沾边。贝克先生是个普通的画匠,贝克太太才是这片产业真正的主人,贝克先生娶这么一位太太解决了他后半生的生计问题,也出人意料地改变了茵斯芙雷的命运——那年她已46,他58。</h3><div>在为数不多的介绍他们生平的文字里,简单却带有几分戏剧感地形容贝克夫妇迟来的姻缘——“他鳏居而穷困,她离了婚,非常富有。”但我们不妨除去不怀好意的妄加揣测,认为他们是因为志趣相投才走到一起的,甚至就是为茵斯芙雷而结合。不然怎么会这么凑巧:男主角是怀才不遇的艺术家,女主角除了能够提供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物质条件,还碰巧有着丰富的植物学知识。</div><div>两人决意在平静的生活里搞出点什么名堂。第一件事便是改造贝克太太继承的别业。他们并不想造一座僵硬的文艺复兴府邸,那看上去会和此地天然的山水格格不入,但是两人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是他们去了英国,旧世界里“如画”(Picturesque)风格的景观发源地。</div><div>他们的原意可能是实地考察下“能干的布朗”、威廉·肯特或是亨弗利·雷普顿——三人都是著名的英国风景大师——的母国,为他们决议复制的英国风格园墅寻求点灵感。到了1930年左右,“如画”的英式园林已经在图纸上建成,安妮皇后式的别墅也接近竣工了。两个人忽然改变了主意,原因是在又一次英国之旅中,他们意外遇见了一个他们并不熟悉的设计师,他的名字叫做“中国人”。</div><div><br></div> <h3>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美国人依然会习惯性地到欧洲寻找新的灵感,就像我们今天习惯性地到美剧韩剧里去找生活的乐趣。原本英国花园是顶有名的,对于从普桑和洛兰这些风景画大师里熟悉了“三维画”的艺术家老贝克,它们更是难以违背的经典模板。但这一次,他们在伦敦的图书馆——很可能就是收藏这幅画的大英图书馆,看到了据说是中国画家王维的《辋川图》,立刻恍然大悟,改弦更张,居然在回到美国后推翻了此前的所有盘算,重建了如今这个挺有意思的桃源世界:它因爱尔兰诗人的灵感而命名,却是老贝克想象中的一座“中国花园”。</h3> 对王维我们并不陌生,他写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简直就和这里清幽的境界如出一辙:<div>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苍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div><div>……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div><div>惟可遗憾的是,从风格上判断,《辋川图》那幅画多半是后人的想象或是摹本,并不能确认出自王维之手。其实唐时辋川是什么样子,中国人自己未必知道——有了“栩栩如生”的电视剧之后,这画的真实性也看上去越发可疑了;更不用说,当时的美国夫妇还得回到数千里外的美国乡下,把一幅并不十分写实的异国古画转换成实际而复杂的“立体画”,连起码的“说明书”都得雇人翻译。</div><div>一个专业造园师可能对此望而却步,可是这些学术难题对于老贝克都不是问题,他本来就是一个习惯无师自通的匠人。有了土地有了钱,凭着手里几卷植物书和一把测量尺,老贝克开始大胆地把毕生理想转为现实。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半个世纪后的所谓中国“本土”专家认可他照搬了“地道”的中国风格。</div><div>老贝克自己创造了一个名词,“一杯园”(Cup Garden)。同样,我们无从考证这个词的准确来源。站在茵斯芙雷的湖岸边,面对着细小回转的水道,使人难免想起“曲水流觞”的中国园林游戏,里面有着“流杯亭”之类的说法——但这里的“杯”和真实的中国语境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取喻的源头或许是“杯”的小,而且自成一体。</div> <h3>在茵斯芙雷,无数细小的兴趣点散布在空间里,就像阳光下灰色花岗岩湖岸上闪烁的石英颗粒,与英国式花园单纯而浩大的“如画”形成映照。更不用说巴洛克园林里整齐得让人有几分厌烦的几何图案了。茵斯芙雷其实是块挺大的地儿,但是老贝克最喜欢的方式,不是领你周游他的全套设计,而是随处指着地上某处戳在泥沼中、长满苔藓的石头,不经意地告诉你,这是一个怎样的杯中园林。</h3><div>在艺术生涯的早期,老贝克就显示出他独特的兴趣:关注局部,而不是整体;喜欢抽象,而非实在。更合适的说法,是他可能觉得后者就包括在前者之中。在此后25年生涯中,他造了无数个这样的“一杯园”,孤立,简单:它们可能是一道爬满青苔的石墙,可能是一条从悬崖上梯级跌落的小瀑布,有的甚至只有一张牌桌那么大。</div> <h3>听起来,“一杯园”倒有点像中国园林术语中的“造景”,特别是“点景”,它们小中窥大,使人见微知著——有点熟悉吧?只是,我们如果不能体会这种手法和西方古典空间观念的差异性,这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反而会妨碍你领略老贝克彼时石破天惊的新意。</h3><div>西方园林的手法从来都是线性的、连续的,这种“一点点”地从知觉中涌现出来的“一杯园”,就像被小刀割裂的画布,每一块都是色彩斑斓的碎片,彼此间又没有必然的联系。这对新英格兰乡下的农人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怪异,难怪很长时间内美国邻居们大多也不能理解老贝克的用心。</div> <h3>贝克夫妇好在有钱任性,他们一度使唤着20个人来维护这昂贵的私人梦境,但随着他们日渐老去,茵斯芙雷一天天变得岌岌可危。他们已经预见到,私人的桃源世界总有一天会向我这样好奇的外来者开放。于是,他们安排了茵斯芙雷的后事。</h3><div>贝克夫妇和他们挑中的设计师莱斯特·柯林斯(Lester Collins)第一次在哈佛的园林讲座上见面时,后者不过是个大学生,但是贝克夫妇慷慨地给了他这次难得的机会,让这个年轻人延续他们共同的梦想。柯林斯没有辜负两人的好意,曾专程去东方考察中国和日本园林,后来一路做到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景观建筑系主任,成了这个故事里在王维之后第四个重要的角色。</div> <h3>莱斯特·柯林斯 Lester Collins 和其所著 Innisfree: An American Garden</h3><div>景观建筑(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实践已经由来日久了,但是它在20世纪后半叶的兴起恰逢其时,其时,这门新学科正式进入了学院知识分子的视野,并成为人居环境变迁的新兴推动力。</div><div>作为哈佛的系主任,柯林斯为茵斯芙雷带来了更可靠的关于东方园林,尤其是日本园林理石手法的知识,但他对于这处偏僻园林的最主要贡献,是把老贝克零打碎敲的“一杯园”用统一的交通系统连缀了起来。他从一个景观建筑师的全局观出发,对场地进行规整和调理。湖边一条狭窄但连贯的通路,使得这块私人领地变得适于周游和遍历,也更加方便养植和修缮。园林的维护人员最终降低到五个,门票就在入口处的石台边由志愿者现场发放。</div><div>某种意义上,柯林斯拯救了老贝克的作品,但它今日增加的几分“公园”气味,恐怕又是两位口味独特的东方园林爱好者旧日所不喜的。</div> <h3>让人最着迷的是,很难把老贝克的作品归于哪一类,甚至为什么把园林命名为“茵斯芙雷”我们也无从猜测。老年的叶芝在梦想着“驶向拜占庭”,诗歌里的想像很多也和爱尔兰无关,说起他早年作品里的“茵斯芙雷”,人们相信,他其实是反过来受到了新大陆的影响,特别是美国作家梭罗描写隐居生活的《瓦尔登湖》。和叶芝作品里的意象息息相关,瓦尔登湖确有其地,而且也在距离新英格兰不远的波士顿附近。与此同时,叶芝那时并没去过北美,就像老贝克也对中国一无所知:一切都是交叉的想像,一切却又凑巧得让人叫绝。</h3><div>有意思的是,在拜访茵斯芙雷的时候,中国人自己也正纠结于怎么看待“中国园林”的遗产。早在上世纪80年代,国人曾有一本著名的作品,激烈地将类似“一杯园”的想法,比如“壶中天”、“方壶胜境”,都批判为晚期中国文化趋于保守的象征。而饱读了西方现代主义经典的学院建筑师们,反而不乏把“中国园林”看成难得的中国本土建筑理论教材的。这种没有答案的各执一词局面,似乎到今天也没有结束。</div> <h3>而大洋的那一边,老贝克因为对中国基本没有什么真正了解,反而能从完全不熟悉的文化里放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另外一方面,园林这个专业的特殊性,使得他在延请大学名师的同时,也可以自己撸起袖子大干,不太理会专业人士的高深理论——要知道,他们在聘请园林建筑师的时候,可是曾经约见并最终放弃了鼎鼎大名的现代主义大师,瑞士人勒·柯布西耶。</h3><div>老贝克的任性显然和有钱人的文化保守没有关系,相反,是他的眼界和良好的艺术修养给了他足够的自信,既广泛搜求又不囿于陈规。他生前没有想过埋在深山里的花园会成为旅游者的目的地,所以他的“一杯园”不是要做给人看,或者要验证任何纸面上的理论。贝克夫妇在此过着艺术家神仙眷属式的生活,“一杯园”就像他们早年喜欢的日本构图游戏,一个接一个地,成了他们既富有又平静的人生的一部分。</div> <h3>老贝克深知他们土地上的植物并不属于王维的画卷,《辋川图》里的大河在密尔布鲁克变成了一个湖泊,但是白松、红橡、白橡和铁杉,配上苔藓和地衣、平泉和瀑布(哪怕它其实是用美国农家常见的水管子人造的),也可以营造出一千多年前唐朝诗人所期许的意境。</h3><div>那时候,王维故乡和世界这一边的交流还是不可能的事;贝克夫妇造园的时候,也可能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造访中国——特别是他们本来就不年轻了。老贝克活到90岁,1954年去世以后,贝克夫人又多活了五年。到了走不动的时候,老太太就一人坐在轮椅上,日日静观这个由她的伴侣一手打造出来的仙境。</div> <h3>中国人在海外修建了那么多座所谓如假包换的古典园林,却没有几座能像贝克这个美国人搞的外行活儿那般动人,既有瓦尔登湖畔隐者的新英格兰气息,又染着陌生国度的幻景——“在那我会得到稍许安宁,点点滴滴流逝的安宁……点点滴滴,从有雾的晨间到蟋蟀歌唱的时刻”——它不是在室内,也不那么“中国”。</h3><div>老贝克确实有钱,但是他的“中国风格”不是地产商巧立名目忽悠业主的“英伦小街”“南欧水镇”。它其实是北美原产的生活,混合了主人调配的几种异国风味,出口到旧欧洲加工后,通过叶芝的诗歌又回销到了自己的祖国。这一点,还没有哪个“中国园林出口商”能够做到。(待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