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初秋的蓬莱，阴雨连绵。走在雨中，没有一点儿匆忙和躲避，心中感谢上苍的恩赐，这头皮凉丝丝的清爽。次日天晴，淋湿的衣服还没有晾干，外面已是艳阳高照。蓝天白云，是那如洗的蓝天，这是多么纯的蓝天，久违的感觉！飒飒秋风中，仰望着这天空，入神了，发呆了，内心嘲笑自己的幼稚。飞机从远处的天空不紧不慢地划过，留下一道白色的线，蓝天衬托下，这白线显得格外清晰美丽。</h3><div>此时此刻，难免想到母校，读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蓝天。烟台大学应该离这里不远吧？突然想到我一个同学就在蓬莱，以前我俩经常一起打球，他长得五大三粗，穿47号的鞋子，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猩猩。毕业十年了，大家一直没见过面，都是在QQ和微信联系。既然来到了他的地盘，就很想见他一面。</div><div><br></div><div>于是给他发了个微信：“猩猩，我来蓬莱了，还不快接驾。”许久没有回复。我心想这家伙一定是不肯见我，装作看不见。也可以理解，十年不见了，大家有了隔阂，平时家庭工作、柴米油盐已经让我们这代人疲惫不堪，大家都没有精力和心情聚在一起忆苦思甜、追忆青春。</div><div><br></div><div>下午收到他的回复：“兄弟，我接不了驾了。本来不想回复你，想了好久，还是跟你打个招呼吧，哥们一辈子讲义气，不能临死了落下个小气鬼的话柄，毁了一世英名。”</div><div><br></div><div>我一看，又气又笑：“不想见就算了，别装腔作势。我也很忙，从早上到晚上9点都在上课中，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div><div><br></div><div>“哈哈，这次不是开玩笑，肺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现在在医院里呢。”</div><div><br></div><div>“你真行，这样咒自己！你在哪个医院，我现在立马去看你，要是你敢撒谎，我扒了你的猩猩皮！”</div><div><br></div><div>“哪有下午去看望病号的？不吉利！”他回复说，后面还带了个可爱的表情。</div><div><br></div><div>“你都快死了，还在乎这个！”我笑骂。</div><div><br></div><div>“这是我们这的规矩！你要真想来，明天上午吧。人民医院。”说罢，他发了一个位置，并告诉了我具体床位。</div><div><br></div><div>我心中一颤，也许他没有撒谎，至少他真的在医院。不管真假，我决定去看望他。</div><div><br></div><div>终于盼到下课，已经晚上9点多。我给他发了个微信：“马上过去。”他立马回复：“我就知道你要来，你还是原来那急性子，来就来吧！正好现在没人陪床。”</div><div><br></div> <h3> </h3><div>晚上车并不多，计程车一路畅通，很快到了医院。我按照他说的床位，找到了病房，在门口平静了一下心情：要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我该说什么，好像没啥可说的；要是他忽悠我，只是小病，一定是虚惊一场，伴随惊喜。心里忐忑不安，很希望并祈祷是后者。鼓足勇气推开病房门，里面有两个病号在里面闭目休息，但一看就不是我同学，他们都是枯瘦如柴，怎么会是腰粗膀圆的大猩猩。我顿时火冒三丈，扭头就走，准备打电话骂死他，他竟然如此戏耍我的真诚。刚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那熟悉的烟台口音，我站住，脑海里立马反应到：原来他是在陪床，刚才故意躲起来，逗我玩，这个可恶的家伙。等我回头的一刹那，我怔住了。其中的一个病号吃力的举着手跟我打招呼，有气无力的说：“咋地啦，不认识了？”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原来的他满头浓密的黑发，眼睛瞪着得就像牛眼，一脸横肉，红光满面的，神采奕奕。而眼前这位，头发已经掉光了，眼睛肿得只留下了一道缝，脸色蜡黄，下巴上一堆花白的胡子茬。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的，刚才看你已经睡着了，没好意思打扰你。”他嘴角轻轻的一瞥，看的出是淡淡一笑，轻声的说：“草，你们这些事业单位的人真虚伪，你明明是没认出我来，还编个那么好听的瞎话，你出息了，呵呵。”</div><div><br></div><div>“你到底怎么了？看你这心情，不像是你说的这样。”我试探着问。</div><div><br></div><div>“这种事，我还能骗你！要是一个月前，我谁都不见，见谁骂谁，差不多疯了。现在无所谓了，我已经受够了，每活一天都是煎熬。我现在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每一根肋骨都像被小刀刮一样。”他的音声很低，几乎是用嘴唇发音，没有任何嗓音。</div><div><br></div><div>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任何安慰是多余的，如果劝他“坚持住，好死不如赖活着”怕他增加了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如果劝他“看开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早死早托生”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div><div><br></div><div>“我记得你不抽烟啊，怎么会得肺病。”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了，傻乎乎问这样的问题。说完之后就后悔了，我想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一切都晚了。</div><div><br></div><div>然而他却没有在意：“草，我不抽烟，但抽二手烟！我爸和我周围的同事都是大烟炮，娘的，每天新换的衬衣都一股烟油子味！再说了，得这毛病并不是仅仅因为抽烟，主要是心情抑郁造成。我老婆不工作，在家整天买这个衣服买那个化妆品的，办健身卡、游泳卡、游乐场卡，各种卡，还给孩子报这个舞蹈班那个兴趣班的，我这两万块钱的月薪，她还嫌少，天天吵架。后来离婚了，我妈又逼我娶我们小区那个寡妇，比我大六岁，我又不喜欢，我妈天天骂我，哎，我又不能顶撞她！工作上也不开心，领导更年期，每天要么拉着个苦瓜脸要么就想法设法找我事寻开心，咳咳咳。。。。”</div><div>他越说越激动，不停的咳嗽起来，嘴角不停的流着口水，夹杂着一线线血丝。我赶紧给他捶背，他摆了摆那只又大又瘦的枯手：“别碰我，没事，我脏，跟我保持距离。”</div><div><br></div><div>我的心如刀绞，有泪却又流不出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哭了，岁月的打磨，让我忘记了如何哭泣，我想此时，我最起码应该流泪，即便仅仅出于礼貌。</div><div><br></div><div>“你出了这事，也不说声，大家都不知道。你搞个轻松筹也行啊，大家都帮一把。”我看他也不忌讳，就大胆的聊起来。</div><div><br></div><div>“我这病，没法治，不是钱的事。要钱干啥，临死还欠一堆人情，给我父母积点德吧。这辈子无法孝顺他们了，哎，能做的就是临死前乐观点，不要让他们太伤心。你说，人死之后，还会不会下一轮回。”他突然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突然让我觉得好难回答，我自然不相信鬼神以及来世之说，但是我不想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答案，于是说：“有！肯定有！科学家牛顿最后成了神汉，他那么聪明的人都坚信人生有来世，现在大家都普遍认为科学的尽头是神学。”</div><div><br></div><div>“但愿吧。”他低声的叹息。</div><div><br></div><div>渐渐的不再那么尴尬，我话渐渐多了起来，他默默的听着。我聊起了大学毕业后的经历，后来又追忆我们曾经在篮球场上一起挥汗如雨，回忆烟大的三元湖，冬天的大雪，夜晚在宿舍里一起泡方便面吃。。。。。聊到这里，他说现在想吃方便面，我说，我去买。</div><div><br></div><div>医院的超市就在大门口，我上前一看门已经关了，里面却亮着灯，此时已经凌晨，难怪人家关门。徘徊了一圈，悻悻的离开，大门的保安说：“你使劲敲门就行，人在里面！”我说了声谢谢，于是敲门，敲了两分钟没人反应，我急了，用手掌大力拍，此时里面站起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瞪着两个铜铃眼怒气冲冲的骂道：“你有病啊！敲什么敲，大晚上的。”我无名火顶上脑门：“我来买你东西，是照顾你生意，你怎么骂人？”老太太一脸的不屑：“都几点了！指望你照顾生意，俺家得饿死！买什么？赶紧的。”</div><div><br></div><div>“买方便面，再买点其他的，你开开门啊，我进去看看才知道。”我趴在门上说道。</div><div><br></div><div>“不开，你想买什么，门缝里给钱，我从窗户给你你扔出去！”她很不耐心，嘴里好像还嘟囔着我毛病真多之类的话。</div><div><br></div><div>我气不打一出来，但又不能惹她，这个点了，估计没有超市开门了：“来两个泡面，两个火腿，两瓶啤酒。。。。”</div><div><br></div><div>“只有泡面，别的不卖了，大晚上的喝什么酒！两个泡面十二，赶紧点，别耽误我睡觉。”</div><div><br></div><div>我从门缝塞进钱，她果然从窗户扔出两个大碗面，幸亏我身手还算灵活，没掉到地上。</div><div><br></div><div>回到病房，他已经入睡，我打开泡面，冲上热水 ，他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嗯，就是这个味。不过，我得先尿个尿。”他艰难的爬起来，扶着墙，停靠在床边。</div><div><br></div><div>“你该不会要尿到床上吧？”我疑惑地问。</div><div><br></div><div>“闭嘴。当然到外面卫生间。哥们缓缓，疼，晕。过一会，哥们还能跟正常人一样走，你以为我已经卧床不起了？”他皱着眉毛，仿佛真的头疼欲裂。</div><div><br></div><div>看他那样子，急得我一把抱起他，往外走去，他竟然那么轻！186的个头，曾经190斤的他，此时感觉也就100斤。突然感觉到，他的裤子是湿的，也许他已经尿下很久了，他拍打着我：“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行。。。。”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两行清泪从眼角经过那高高的颧骨流入苍茫的胡茬里。我说别出声，吵到人家临床。“不会的，他早已植物人了，就等咽气了。”把他抱进洗手间，他战战栗栗地靠在尿盆前，哆哆嗦嗦好久才完事。回到房间我俩守着两碗香喷喷的泡面，熟悉的场景，不同的感觉，我终于泪流满面。我说：“猩猩，答应我一个事可以吗？”“说。”“你今晚一定不要死，否则你爹会告我谋杀，哈哈。”“放心吧，医生说了，我至少还能活俩月，何况医生说了，我想吃点啥就啥吧。”</div><div><br></div><div>这时，进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问我：“你是谁，谁让你给我儿子吃这个的？”说罢，端起泡面扔到了垃圾桶。“阿姨，我是他的同学，我来。。。”我没等说完，就被她推到门外：“不管你是谁，你快走吧！我儿好好的，马上就出院了。”推搡中，我把我身上仅有的一千块钱偷偷地塞进了她的口袋。</div><div><br></div><div>就这样我被赶走了，没能吃成那碗泡面，没能跟我兄弟一起吃完泡面，内心觉得有些遗憾。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沿着归路慢慢步行，回想着曾经的青春年华和一起走过的日子，心中满是忧伤。</div><div><br></div><div>此时已经凌晨2点，我毫无困意，不知道是人到中年都是这样，还是多年的失眠让我失去享受睡眠的幸福。点一根哈德门，坐在海边台阶上，抽了一口又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扔在脚下，踩灭，然后狠狠的踩措，直至香烟变成粉末!背后的是昏黄的路灯，前面的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和阵阵涛声，如果没有天上隐约的星星在海面泛起点点微光，如果没有连绵不断的海浪，这海恐怕黑得像地狱一样深不可测。夜里的海，阵阵猩风，恐怖而失色，让人看不到希望。</div><div><br></div><div>正要起身，突然发现远处传来光亮，是远航归来的船吗？是夜里赶活的人，竟将这海的黑暗征服。我心中默念：“猩猩坚持住，会有奇迹。”而后又忍不住大喊：“猩猩------猩猩-----------大猩猩------活下来----”</div><div><br></div><div>街边清理垃圾桶的老大爷吓得推着车子急忙远离我，他一定以为我是疯子。这时他发来微信：“我听见你喊我了。”我回复了一句：“</div><div>滚蛋，老子在十公里之外，你听见就见鬼了。”他又回复：“我妈就那样，你别在意”“没事，她为了你好，是个好母亲。她兜里有一千块钱，我的一点心意。有空我跟同学说说，大家一起帮你。改天再一起吃泡面，哈哈。”</div><div><br></div><div>手机关了，不想再聊。喉咙哽咽，如有棉团堵塞。保重，兄弟，要相信奇迹。听说祈祷能带来好运，我愿每天为你祈祷一次。</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