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映山红

明月清风

春雨绵绵，如丝如烟。

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透过蒙蒙细雨，凝望着对面山上那片艳艳的映山红，思绪又飞回那逝去了的岁月，飞到了那难忘的昨天……

一

五年前的秋天，大学毕业按成绩应留城的我却被人顶替，分到了某乡村中学教书。这使我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报到那天，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下了车，我气喘吁吁地走在那条泥泞的山间小路上。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在了泥地里。

我笨拙地爬起来，看看满身的烂泥，烦恼、怨恨伴着委屈，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狠狠地把手里的木棍扔到了路旁的水沟里。也许是用力过猛吧，一个趔趄，我差点儿又摔倒了。

“咯咯……”随着我的一声叹息，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循声望去，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山坡上，一个戴斗笠的小孩正冲着我笑。

笑我的狼狈？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抬头看看前面更加泥泞的路，皱皱眉，摇了摇头。

那小孩似乎对我的不友好并不介意，放下手中的篮子向我跑来。

到了跟前，我才看清她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上的一件褪了色的红外衣，可能是从大人身上替换下来的，裹着她瘦弱的身体，显得过于肥大。她打着赤脚，脚上沾满了泥巴。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你是城里人吧？”

我惊讶于她敏锐的判断力，反问她：

“你怎么知道？”

她似乎对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有点儿不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山里人，能不会走山路？”

她头一歪，调皮的大眼睛挑衅般地看着我。

嗬！看不出，她的嘴挺厉害。我有点儿喜欢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了。就故意逗她说：

“你走在这样的泥路上能保证不摔跤？”

小姑娘对我的话显出一脸不屑的神气，好看的小嘴一撇，手指远处道：

“看见了吗，山半腰那条小路？三年前，我到山上放羊，遇上大雨，山体滑坡，路都毁了。家里人急坏了，没了命地找。我却赶着羊好好地回家了，皮毛未损。”

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经历，不禁令人肃然。

我正发愣，小姑娘转身走回去，挎起篮子，说：

“城里人，我走了。”

我忙喊住她，让她给带路。她问我到哪儿，我只得依实相告。

没想到，听了我的话，她竟那么高兴：

“太好了！我刚刚考上那所中学呢。说不定你……”

说到这儿，她吐了一下舌头，脸一红，不说了。想必她又想起了刚才那一幕吧？

小姑娘热情地领着我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从她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她叫山红，家里很穷。妈妈常年有病，刚才她是趁还没开学，到山上采蘑菇卖几个钱交学费，也好为妈妈抓药治病。

不觉间，我们已到达了学校。

二

也许是过惯了城市生活，也许是对分配到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教书不满，生活环境的改变使得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

比如冬天睡觉的时候，宿舍四面透风，躺在被窝里还直打哆嗦，早晨起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不下雨的时候几乎天天刮风，大风卷起的沙土打得人连眼都睁不开。下了雨路上便积满了黄泥汤，从宿舍到教室仅有短短的五十米路，走一趟，刚换上的新裤子便溅满了黄泥点，像条大花裤了。

刚来时的那点点热情没有了，我整天要求向城里调。领导说，过一阵子给想办法。于是，我只好挨着，耐心地等待着。

我任教的班级是初一三班，恰巧，山红也在那个班里。

“当、当……”挂在一棵弯树上的铁钟敲响了，我慢悠悠地走进教室。

“同学们，今天我们上第十六课——”

“报告！”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讲课。

我烦躁地皱了一下眉头：又是她！

“啪！”门被我无情地关上了。

不知为什么，调动的事一直不听动静，我总是不自觉地把社会对我的不公转嫁到那些无辜的乡下穷孩子身上。

我想，我的严厉与以前教我的老师相比，可谓“青出于蓝”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有点儿软，我让同学们先看一下课文，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下了一夜的雪此刻似乎更猛了。

山红雪人一般站在那儿。

她不停地跺着脚，通红的小手放在嘴上呵着，身子不停地抖动着，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肥大的褂子，只是里面套上了一件薄薄的旧棉袄。

见我出来了，山红吓得赶紧把手背到后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等我开口，她就惊恐地对我说：

“对不起，老师，我又迟到了。……昨晚，我妈又犯病了……今早，我熬好药，给妈妈喝上，才……一路上又跌倒了几次，所以……”

 

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在没膝的雪地里急匆匆赶路的情景：狂风呼啸着，片片雪花打在她的脸上，落进她的衣领里。忽然，她脚下一滑，跌倒了，好久没有爬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又起到了自己刚来报到时摔的那一脚，想到了那位站在山坡上戴着斗笠冲我直笑的女孩。

我觉得自己过于残忍，心里有些不安。

我拍掉她头上的雪，问道：

“你妈的病好些了吧？”

山红点点头。是委屈，还是感激？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我又安慰了她一番，口气温和地说：

“以后尽量早点来，进去吧。”

她擦掉眼角的泪，对我笑笑说：

“谢谢老师，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迟到了。”

山红走进了教室，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为山红，也为自己。

这时，我才体会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三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我来到这所中学已半年多了。半年的接触，我和这里的孩子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山里孩子单纯、憨厚，特别体贴老师。

每当我走进教室，讲台上总有一堆山枣、几个蜜桃或一杯热腾腾的水放在那儿，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儿，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老师，您辛苦了！”

“老师，请您吃枣。”

“老师，喝杯水暖暖身子吧！”

每当这时，我总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冲击着我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对我这样好，我怎能还三心二意、误人子弟呢？

有一天，我病了。上课铃响过，我带着烧，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教室，开始用沙哑的嗓子给同学们讲课。

同学们见状，劝我不要上课了；我不肯，山红赶紧把她的座位送上来，让我坐着给他们讲课。

看着下面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痛，那节课我竟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都听得入神了。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同学们的眼里闪着泪花，我也流泪了。

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我，满足了。

几位同学搀扶着我，把我送回宿舍，等我躺下后，他们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正昏昏沉沉地睡着，“笃笃笃！”有人敲门，接着门被轻轻推开，探进了一个不大的脑袋，一双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是山红。

她轻轻地喊了声：

“老师！”

我无力地冲她笑了笑，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山红回头招呼了一下，随之走进一个人来。

原来山红把村里给她妈看病的老中医给请来了。

我赶紧欠起身，老中医忙按住我，让我重新躺下。他给我号了脉，说我患的是伤风性重感冒，为我开好药单，叮嘱山红几句就走了。

山红拿着药单，跑到几里外的乡医院抓来中药，然后很熟练地给我熬好了药。她把药端到我的床前，等我喝完，她又收拾了一下。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回家了。

第二天，她又来看我，手里还拿着一束映山红。

她把花插到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盛葡萄糖水的瓶子里。顿时，我感到我这间小小的陋室里充满了活力。

山红说，映山红总要在春天盛开，送上一束花，是祝愿病人早日康复。

我又一次感到她的心竟那么细。

四

又是一年过去了，当第二个春天到来，满山遍野开满了映山红的时候，我调动工作的请求终于被批下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山红和她的同学都来了。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束艳艳的映山红。

看得出，他们中的许多人刚刚哭过，脸上还带着泪痕。

山红是班长，她慢慢走到我的跟前，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呵，还是那张瘦瘦的脸，还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所不同的是里面多了一点惆怅、一丝哀怨、一缕依依不舍的情丝……

她嘴唇颤抖着说：

“老师，您要走了，我和同学们没得送您，就用这束映山红表达我们对您的一点心意，感谢您两年来对我们的教育和关爱。请您收下吧！”

我正要向她解释，忽然，几十双手同时举起了几十束鲜花，一齐伸向我：

“老师，您收下吧！”

霎时，我的周围成了一个花的海洋。

看着那片火一般的映山红，我仿佛看到了山里孩子几十颗跳动着的心，再看看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和一张张被鲜花映红了的熟悉的小脸，我的心一热，两行感激、羞愧、幸福的泪水流了下来……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