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回家吧!

边际

<h1><b>布莱克,回家吧!</b></h1><h3>● 边际(大连)</h3><h3><br></h3><h3><br></h3> <h3>  十年前,我终于忍受不了闹市区的嘈杂与烦扰,从大连黄金地段的西安路搬到了西郊的棠梨沟。新居的背面是座山,前面是条河,旁边是林木环抱的棠梨湖,湖边有长长的木栈道。搬到这里后,我便习惯了每天走走木栈道。走木栈道的感觉真的很好,一边走,一边看棠梨湖的美景,呼吸着带有林木芳香的空气,这让我与住在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有了某种心灵上的交集。</h3><div> 这天,我下班回来,看见楼下的矮树丛间趴着一只小黑猫。这小黑猫浑身通黑,一根杂色也没有。不算尾巴,体长也就一尺吧,估计不到一周岁。</div><div> 小黑猫抬起头望着我,没有躲避的意思。</div><div> “嗨!”我招呼它,“你是谁呀?”</div><div> 小黑猫居然回答我了,它冲我“喵喵”几声,像是说:“我不知道我是谁啊!”</div><div> “你从哪里来呀?”我接着问它。</div><div> “喵——喵!”我听出,它应答的声调有所变化:“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啊!”</div><div> 我继续问它:“你往哪儿去呀?”</div><div> “喵,喵——”它歪着头,如同在思考,然后说:“我不知道我往哪儿去啊!”</div> <h3>  哈哈!我哪里懂喵星人的语言啊,它的意思我纯属猜测。不过我看它忧郁中带有困惑的眼神,觉得它就是这样回答的。而且,我确认它真的在与我对话,而不是随便“喵喵”。</h3><div> 过后一想,发现无意中,我竟像段子里的小区保安那样,问了小黑猫三个人类的终极问题:</div><div> “你是谁?”</div><div> “你从哪里来?”</div><div> “你往哪儿去?”</div><div> 要知道,人类存在这么多年,所有的宗教及信仰,貌似都在回答这三个问题,而人们也根据对其不同的解释,有了不同的三观,皈依了不同的宗教及信仰。我还真想知道,喵星人对这三个问题到底是怎样的看法哩。</div><div> 第二天,这只小黑猫还是在我楼下的树丛间出没。邻居告诉我,这是一只流浪猫,近日才在小区出现。</div><div> 小黑猫干净、文静,模样招人喜欢。邻居们出门时都顺便带点鱼肠肉肠什么的给它吃,我专门到宠物市场为它买了猫粮。考虑到它只吃干的会口渴,我就从家里拿了一个不锈钢小钵,倒些清水放在楼脚,让它餐后喝点水。</div><div> 小黑猫欣然接受。不过,它并未如狼吞虎咽,而是先礼貌地朝我“喵喵”了两声,然后再慢慢享用,从容不迫。每吃几口,就转过脸看看我,似表谢意。</div> <h3> 邻居们称呼小黑猫为“小黑”,我想,叫“小黑”太普通,就给它起了个“布莱克”的名字。“布莱克”,是黑色(black)的英语读音。</h3><div> “布莱克”又不止是黑色的英语读音,也是英国一个著名童书作家的名字。这就是乔恩 · 布莱克( Jon Blake)。他有一部写给孩子们的书,叫《我不知道我是谁》。这本书里的主角兔子达利,就有好多问题因为弄不清楚而成为自己的烦恼——我是谁?我应该住在哪里?我应该吃什么?我为什么长成这样?——它一直在寻求着这些问题的答案。</div><div> 我觉得这只小黑猫与兔子达利有点相似,也有好多搞不清楚的问题,用“布莱克”来称呼它,就在“黑色”之外,多了一层含义。</div><div> “布莱克!”我在又一次下楼为它送猫粮的时候,就这样呼唤它,它立刻出现在我面前。这似乎表明,它认可了这个名字。</div><div> 布莱克对我格外的亲昵,每次我下楼,都看见它守在楼洞口。它看见了我,就高兴地迎上来,翘尾弓背,转着圈儿蹭我的裤腿。而对别的邻居,则不是这样。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不仅给它猫粮和清水,还给它起了名字,并能经常蹲下来和它说说话。这也似乎表明,即使是流浪猫,也不满足于只是维持生存,还渴望得到情感的慰藉。</div> <h3>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的我去走木栈道。刚出小区的大门,就觉得后面有什么在跟着我。该不是后楼邻居阿珍家的大黄吧?大黄是一条体型很大的金毛犬,阿珍天天遛狗,就领它走木栈道。</h3><div> 我回头一看,不是大黄,竟是布莱克。它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div><div> 它也要跟我走木栈道吗?不会呀,要是那样,我不就是遛猫了吗?只知道有遛狗的,没听说有遛猫的。</div><div> 我装作无视,背着手在前面走着,一直走上了木栈道,而布莱克也一直在后面跟着。</div> <h3>  夕阳西下,晚风徐徐地吹着,吹动着木栈道两旁的树木和花草。木栈道的南边是棠梨湖,湖水清澈,湖面平静,偶有水鸟拍着翅膀从湖上掠过,旁若无人,完全不理会在湖边搭着帐篷布竿苦等的垂钓客。木栈道的北边是沟岔交错的山岭,山里有碎石铺就的登山石阶,石阶在松林的遮盖下时隐时现,在送走了最后一拨登山客之后,舒展着腰身,做着入梦前的准备。</h3><div> 在湖光山色之间,便是与木栈道平行延伸的红旗中路了。这一段的路弯弯曲曲,是两排道的柏油路。路上间隔着驶过535路小公汽。于是,这天傍晚乘坐535的部分乘客,就看到了奇异的一幕:</div><div> 暮色下的棠梨湖木栈道,有一个男人在不紧不慢地走着,紧紧跟随他的,竟然是一只……猫。</div><div> 是的,这个走木栈道的男人就是我,紧紧跟随我的猫,就是布莱克。</div><div> 走着走着,迎面来了遛狗回来的邻居阿珍。阿珍看见我在遛猫,遛的又是小区的流浪猫,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身旁的金毛大黄则裂开嘴巴,似笑非笑地“呵呵”两声,然后闪到一侧,让布莱克通过,倒也不失绅士风度。</div> <h3>  此刻我有些得意了:你们遛狗算什么,看俺是怎么遛猫的!可我依旧不露声色,继续朝前走着,心里却在暗暗地想,布莱克啊布莱克,我看你能跟我走多远。</h3><div> 就这样,我们走啊走,走过了535路车的韩家屯站、王家屯站,眼看就要走过苏家屯站了,看身后,布莱克依然紧随不舍。我有点不忍了。布莱克毕竟是猫不是狗,有体力走那么长的距离吗?会不会把小脚掌磨破呢?</div><div> 于是,我转过身,用半是商量半是命令的口吻说:“布莱克,回家吧!”</div><div> 布莱克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不发一声,但那无辜的眼神却是:“回家?我回哪个家呀?我是流浪猫啊!”</div><div> 我自知失言,不敢和它对望,默默地调过头往回走。</div><div> 回程路上,我几度欲抱起布莱克,它却执意不肯,表现出一种高傲的倔强。这次它是走在我的前头了,故意做出脚步轻盈的样子,一边“喵喵”地哼唱着,一边不时回过头看我,好像是说:“看,我比你走得快!”</div> <h3>  第二天,又到傍晚散步时,我一走出楼洞,就看见布莱克守在门口。我招呼道:“布莱克,跟我走木栈道去!”布莱克领会了,回应了一声:“喵啊!”在我听来,就是:“好啊!”<br></h3><div> 这一次,它不是跟在我的身后,而是走在我的前头。它很兴奋,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去游乐场路上那样的兴奋,每走几步,就蹦跳几下。我不得不大声叮嘱它:“布莱克,注意点儿,别上马路,汽车会轧到你!”而布莱克像是懂得交通规则似的,就在木栈道上走,这让我放下心来。</div><div>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当然,主要是我同它说,它只是用“喵喵”回应。</div><div> “布莱克,你知道吗,夏天到了。你看——飘着柳丝的是柳树,扎着松针的是松树,开着槐花的是槐树……”介绍到这里,我哑然失笑了,因为我发现这种介绍犯了“同义反复”的错误。但布莱克没有计较,我往哪里指,它就往哪里看,饶有兴致地倾听我的讲述。</div><div> 第三天的散步,我们走到了木栈道的最西端。这里有个如童话王国里的木屋,就像由彼特 · 道格特执导,皮克斯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片《飞屋环游记》里的那个飞屋。木屋居高临下,俯视着棠梨湖。我坐在木屋的台阶上,望着晚霞投在湖面上的瑰丽又奇异的色彩,心里有些陶醉。布莱克也貌似喜欢这里,它调皮地用爪子拍打着绿地上的蒲公英花球,让花球分裂成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在微风的吹送下徐徐飘走。</div> <h3>  见此情景,我内心一动,就招呼布莱克。</h3><div> “布莱克,过来!”</div><div> 布莱克善解人意地走到我的身旁,坐下,注视着我。</div><div> “布莱克,你知道吗,有一个人的名字和你一样呢!”</div><div> “喵喵——喵!”布莱克好像是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兔子达利的'爸爸'也叫布莱克。”</div><div> “不,我要说的,不是乔恩 · 布莱克 (Jon Blake),是威廉 · 布莱克(William Blake)。”</div><div> “喵——威廉 · 布莱克又是谁?”</div><div> “威廉 · 布莱克是英国十八世纪的著名诗人,他又是画家,所以,他的诗歌,很有画面感。如果让他来写棠梨湖,那,棠梨湖就会既有诗情,又有画意了。”</div><div> 布莱克很用心地听着。</div><div> 这个时代,有一个倾听者是多么难得啊,而且,是这样的倾听者!于是,我接着讲了下去。</div><div> “威廉 · 布莱克还是一个哲学家和宗教家呢,所以,他的诗,既有哲学的思考,又有宗教的神秘。来,我给你朗读一首——”</div><div> 我清清嗓子,沉湎其中地朗读起来:</div><div> </div><div> 从一颗沙粒见一方世界,</div><div> 从一朵鲜花见一片天空;</div><div> 用你的掌心把握无限,</div><div> 在一个瞬间体会无穷。</div><div><br></div><div> 我每读一句,布莱克都“喵”一声,似有顿悟,似有共鸣。</div> <h3>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的湖边散步,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尤其是我,有了布莱克的陪伴,木栈道走起来,就趣味浓浓的了,以致乐此不疲。</h3><div> 其间,我也曾想过,要把这个可爱的小黑猫领回家来,让它成为家庭成员。我能感觉到,它也确有这样的渴望。每次我上楼,都能感觉到它是怅然若失的。可是,几经思量,我还是打消了领它回家的念头。原因就是,搬进新居后,家里新置了一组沙发。养猫的同事告诉我,说猫每天都要磨爪子,而沙发常常被猫当做“磨爪石”。这让我有所顾忌了,我家新添的沙发是皮面的,可经不住猫爪子抓。</div><div> 问题来了,我既不能把布莱克领回家,又不忍看它居无定所。怎么办呢?于是我想出了折中的办法,想等秋风渐凉后,用家里装修后剩下的木板,给布莱克在楼下搭一个小窝,这样,也算给它一个家了。</div> <h3> 可是……</h3><div> 可是,忘了究竟是哪一天了。这天傍晚出门散步,布莱克没有出现。当时我还没太在意。不料之后的两三天,布莱克依旧不见。这让我有些不安了。第四天傍晚,我走木栈道,见邻居阿珍遛她家的金毛大黄折返回来,就问了一句:“阿珍,这两天你见到小黑了吗?”(对邻居,我还是称布莱克为小黑的)</div><div> 阿珍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你不知道?”</div><div> “知道什么?”</div><div> “小黑被车轧死了!”</div><div> “什么?小黑被车轧死了?什么时候?”</div><div> “就三天前,晌午,太阳烤得像下火一样。咱两栋楼之间不是有一辆路虎吗?小黑趴在车底下睡觉,好歹是个阴凉。它打着呼噜睡得挺沉,司机启动车时没发现它,就这么……”说到此,阿珍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div><div> “是这样……”我顿觉眼前发黑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蹲下来,用手抱住头,脑子是一片空白。直到金毛大黄贴上来,安慰似的用鼻子拱拱我的脸,我才摇晃着站了起来。</div><div>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我问。</div><div> “可能那天你在班上吧!”阿珍说。</div><div> 过后那几天,不,过后那几年,我一想起布莱克,就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如果当初我不是顾忌沙发受损,把布莱克领回家,不就可以避免悲剧发生了吗?我是多么的懊悔啊!可惜,懊悔于事无补。</div> <h3>  时间快过去十个年头了,现在小区仍有一些流浪猫,都被好心的人喂着,几家一楼住户还为它们搭了遮风蔽雨的小屋。这些流浪猫的品种、体型、毛色虽各有不同,但都很可爱。只是,它们哪一只都不能陪我散步,不能陪我说话。</h3><div> 唉,不是每只猫都“布莱克”!</div><div> 有时我在想,兔子达利有许多问题在困扰着自己,而布莱克恐怕只有一个问题是它想要搞清楚的,这就是——</div><div> “我为什么没有家啊?”</div><div> 而这个问题对于布莱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有多么重要,只要想想家对于人类有多么重要就行了。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一书中说:“人类之所以想要一个家,想要一个温暖的地方,或者舒适的地方,就是因为,家不独能使人获得身体的温暖,而且也能获得情感的温暖。”</div><div> 布莱克多么渴望有这么一个家啊!</div> <h3>  就在布莱克离去的那年深秋,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见在小区的庭院里,金色小蒲扇似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堆积着,编织着,给地面覆盖上了华丽无比的地毯。在这块地毯上,站着一只小黑猫。它的黑色在一片金色的衬托下,格外的醒目。我们对望着,像是多年未曾见面的好友不期而遇,相互打量而不敢确认一样。</h3> <p class="ql-block"> 终于,我打破了静默,大声地冲着它呼喊;</p><p class="ql-block"> “布莱克,我知道是你!布莱克,回家吧,跟我回家吧!”</p><p class="ql-block"> 啊!布莱克向我走来了,脚步一如走木栈道般的轻盈,眼睛一如棠梨湖水般的晶莹。</p><p class="ql-block"> “来,布莱克,回家吧,不要流浪了!让我们共享一个家,这个家是温暖的,冬天不会冻着你;让我们共享一个家,这个家是舒爽的,夏天不会晒着你;让我们共享一个家,这个家洋溢着幸福充满着爱,它不仅有美食,更有惬意和快乐——这些,你我都能分享。……”</p><p class="ql-block"> “喵——!”我看见布莱克向我跑来了,快步跑来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希望这不是梦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6.5.13</p><p class="ql-block"> 边际写于大连西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