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寄情

山河

沈园寄情

我是吟诵着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的爱国诗句长大的。浸润在陆游诗歌的情怀中，我常常感佩他乱世中收复中原的理想的矢志不渝。年少的我便在心中幻画出了陆游的英雄形象。我知道陆游家学源远流长，祖父曾做过王安石的学生，是当时知名的经学家，父亲陆宰也是学者和藏书家。

历史翻开两宋王朝最耻辱的一页："靖康之难"，公元1126年，金兵大举南侵，北宋都城汴京沦陷，二帝被俘。陆家和宋王朝的很多子民一样，开始了南迁、流亡，尚在襁褓中的陆游从此便有了九年的流离生活。"儿时万死避胡兵"的痛苦经历，给陆游幼小的心灵埋下爱国的种子。少年时陆游便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心壮志。中年入蜀，他投身军旅生活，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即使"僵卧孤村"，他仍然吟出"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千古绝唱，让我感慨他气吞残虏的雄浑。

还是在我的年少时就读过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但在岁月的侵蚀中我已忘却了当年读着这一唱一和时的内心的悸动。

初秋，我从江南走过。

雨中的江南如穿着轻纱的曼妙女子，雨中的江南会让人联想到江南妩媚的女子。

于是我想起了她沈园中的唐婉。

雨中我来到沈园，重新走进那一段凄美的故事。

唐婉与陆游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中国传统的姑舅亲使他们幸福地结合在一起，是旧故事中才子配佳人的典范。可婚后的温情只是短暂的春梦，陆游的母亲因为他们太相爱了固执的认为这样会荒废了陆游的仕途，便以玄虚的命相八字拆散了他们。陆母用无由的孝道迫使陆游一纸休书把唐婉送回了娘家。陆母看到唐婉陆游分别时的悠悠情深，就做主强迫陆游娶了王氏女子为妻。

多年后的春天，陆游满怀科举坎坷的忧郁，信步沈园。沈家园子是他与唐婉曾经携手踏春的去处，记录着无数甜蜜的回忆。我不知道陆游步入沈园时除了科举的隐痛还有什么，会不会有睹物思旧的惆怅、会不会有物是人非感慨，亦会不会有故人重逢的期许

命运弄人。一个十年会让错过的爱化为云烟，还是会让心底的思念更强烈。十年之后，命运安排了他们的重逢。此时的唐婉已嫁作他人妇。唐夫赵士程不仅家道殷实、门庭显赫，而且赵公子还是温厚重情的读书人。他得知妻子巧遇陆游，就善解人意的允许唐婉为前来游园的陆游送去一壶酒。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再不能与自己共赏春光、共赴人生，陆游饮下苦酒，目送唐婉夫妇离开。此时的陆游并不知道这是他与唐婉的永诀。

故事没有就此终结，却拉开了更悲凉的一幕。

转过年，第二年的春天。唐婉再一次步入沈园。低眉信步间，他看到了陆游去年留在粉壁上的一阕《钗头凤》：

《钗头凤》

陆 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错、错、错"是十年后陆游对自己人生轨迹的结语，更是他面对憔悴的唐婉的深深地自责。将陆游的"莫、莫、莫"放大到他人生的大背景中去看，他能治国却无法齐家，能守家卫国却不能捍卫属于自己的爱情，只好无奈的吟出这三个字。 我痛恨陆游，不应将"山盟虽在"这样的心情告诉唐婉。如果他不表白自己的痴情，唐婉会是不同的人生轨迹。

作为后世的俗间女子，我要说，遇上陆游是唐婉的不幸，遇上陆游的才情，便是唐婉的大不幸。

看着眼前熟悉的字体，反复吟诵陆游的钗头凤，唐婉定然会泪湿衣襟。要知道陆游当初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就是一只精美的凤钗。春天的沈园有太多值得流连的春色，而这一年雨中的沈园却只有一壁《钗头凤》横在唐婉的眼里。千年的沈园憔悴了唐婉的心，也憔悴了千年游人的心。我猜想唐婉吟出另一阙《钗头凤》时一定是泣血而成。

《钗头凤》

唐 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晚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 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 瞒、瞒。

不久唐婉病逝。

我不知道唐婉在最后的病榻前手里握住的是仇恨，是思念，是哀怨，还是终于可以放下时的释然。这个被人爱了一生、被思念了一生却被抛弃了一生、被背叛了一生的女人。

被爱与被抛弃无端的结合造就了唐婉的命运悲歌。

有史料分析，陆游是三十八年后才看到这首唐婉的《钗头凤》的。走过春风得意的仕途，放下"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豪情，隐去"遗民尽泪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无奈，看惯"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后陆游回来了。沈园的重逢到此时已三十八年。时光是最好的药，却没有治愈陆游的相思。陆游写下了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我不禁要思考是生者幸福还是死者更幸福？

生命的消失，使年轻的唐婉早已彻底地解脱。那一年她还不够30岁。生者的灵魂却无法超脱， 75岁的陆游再游沈园时悲痛的写下：

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时光荏苒，岁月斑驳了壁间的《钗头凤》却暗淡不了陆游的情思。陆游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他支撑起孱弱的身体来到沈园，写下了此生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我在秋天的雨中来到沈园，在沈园的每一处驻足："断云悲歌"、"诗境爱意"、"春波惊鸿"、"残壁遗恨"、"孤鹤哀鸣"、"碧荷映日"、"宫墙怨柳"、"踏雪问梅"、"诗书飘香"和"鹊桥传情"。怀着无限的感慨，体会这段爱情悲歌给我们的警醒。于是我写下下面的诗行。

沈园寄情（一）

亘古男儿一放翁，岂料沈园也负情。

画角哀声已远去，但有相思情至今。

沈园寄情（二）

桃花落时莫踏春，香穿衣袖伤客心。

几度离索几度悔，说是薄情非薄情。

沈园寄情（三）

钗头凤里单飞凤，沈园魂断英雄梦。

一朝松开红酥手，只可泫然吊遗踪。

沈园寄情（四）

松开红酥手，莫饮黄藤酒。

离索四十年，悔意已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