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后

虫一

岁月悠悠过，记忆永留痕。

高考成绩揭晓了，即将去远方求学的孩子，怀揣着鲜红的录取通知单，怀揣着梦想与憧憬，渴望告别父母逃离故土，踏上一段充满希望的青春征程。

而终将逝去青春、趔趄步过中年的我，望着窗外的夏风与树影，满腔怅然若失，满脑回忆影踪。

遥想多年以前，我手握录取通知书，怀着忐忑又喜悦的心情，面无表情地告别父母，足底生风地逃离故土，庆幸终于挣脱家人的掌控，终于远离贫困的小村，终于开启崭新的人生。

多年后，我稳稳地行走在一地夏阳一路树阴中，从自卑倔强成长为理性稳重，却不得不承认：从踏上列车的那一刻起，也许父母只剩下背影，故乡只剩下寒暑，再无春秋。

少年听得道理无数，中年才懂深情几许。

大学录取通知书，之于每个学子，都是一枚苦读的勋章、一份成人的证书，是一张离别的船票、一纸牵挂的信笺。

多年前，读到这段话，我觉得晦涩又矫情。
多年后，写下这段话，我读出眼泪与深情。

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寒蝉在老屋前的杨树上扯着嗓子鸣叫，鸭子在门口的池塘里摇着胖身子慢游，小狗在房檐下吐着舌头哈嗒哈嗒喘个不停……

我坐在去往学校的火车上，捏着人生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想到从今后就能远离唠叨的父母，逃离贫穷的土地，离开偏僻的家乡，去一个崭新的城市遇见一群陌生的人，开启一段前所未有的生活，是何等的期待与憧憬。

那时候，我不解离别的哀愁，不懂前途的凶险，错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老屋永远不会塌，小村永远不会衰，地里的庄稼见到风雨就会自动生长。

多年后，当我一次次重返那土那地那村那家，跟随佝偻后背、满头白发的父母，在荒草满地、旧屋倒塌、村民迁移的小村内行走，才悲哀地意识到：

我是父母的孩子，但终将成为他们牵挂一生相见寥寥的远方。我是故乡的游子，但终将成了她日渐陌生又终将遗忘的苟且。

这人世间的很多爱，都以长相守永相聚不分离为目的。

只有一种爱，送别于不断目送，成全于相互分离，那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

自从离家远赴他乡那天起，我就开始一次次把背影留给父母，在与他们的一次次目送中，读书求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

“没事，家里一切都好，你只管好好学习。”
“学费不用愁，等粮食收了就有了着落。”
“我和你爸身体都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你只管忙你的。”

……

自上大学那年起，我对这些父母话，一度信以为真。

当我渐渐得知，我远离家乡在外求学的日子里，家中的粮食遭遇大旱颗粒无收，父亲拖着摔伤的腿跑三四十里地给我凑够学费，而我平生第一次踏上列车去外地求学的那天，他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抽烟到深夜，而母亲也担心得一个劲儿抹眼泪……

我才明白，放开儿女勇敢追梦又祈祷他们安然无恙，渴望儿女远走高飞又企盼他们天天回家，是我父母的心，也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心！

后来，我恋爱生子，为人师，为人父，逐渐老去，才终于懂得：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从不以占有和索取为目的，从不以放手和分离而消存，也从不以距离和岁月而浓淡。

它一直在那里，稳稳的，妥妥的，浓浓的。哪怕相隔万里，哪怕海角天涯。

它是你暑假归来时老树下的翘首以待，寒假进门时热腾腾的饭菜，探亲回城时的一壶浊酒，思乡月夜里的满地雪霜，凝视相框时的不变笑容……

它来自父母与故乡，流淌你身与你心，不管过去多少年。

我也渐渐领悟，这世上，唯有一种相见，不需要预约，那就是看望父母。这人间，唯有一个地方，不需要设防，那就是父母面前。

步入中年后，当我学会不打招呼、风尘仆仆突然出现在老屋门口，正蹲在房檐下择菜的母亲和挥舞着扫帚清扫小院的父亲，惊喜连连又双双泪目。

“昨晚上梦见你回来了，今天你还真回来了。”母亲说。是的，不管你回不回来，他们一直都在等你。不管你想不想念，他们一直都会梦你。

当终有一日，他们的病患成为我终于得空陪伴他们的借口，躺在手术台上的他们，像我小时候害怕打针的我一样，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在弯下身子为和死神赛跑的他们擦身洗脚的间隙，终于明白：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挣脱逃离又慢慢回归的过程。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场与父母和解、向父母靠近的朝圣。每个人的辉煌，都是一场用砥砺前行回报养育之恩的致敬。

我们终将成为父母的教化和传承，父母始终都是我们的堡垒和乡愁。

蝉依旧在窗外叫个不停，唤醒一树又一树的夏风。

不怕热的孩子，从小巷深处跑来，脚踩一片又一片摇晃的树影。一日又一日，一夏又一夏，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我坐在窗前，心绪复杂又一气呵成地敲下这篇文字，只想对怀惴梦想即将启航远方的莘莘学子们说——

愿出征青春的少年，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学会转身靠近那孤独守望的背影；

愿驰骋梦想的我们，在时光的缝隙里，慢慢懂得转身拉长那送春迎秋的夏冬；

愿每一盏故乡的灯，都能照亮游子归乡的路，都能温热父母思念的情。

愿我们与父母，一路目送一路分别后，终能相互靠近，因爱永生。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故乡再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