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写给林梓《怀念一个老城市》 </h3><div><br></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优雅的力量</h1><div>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孙 伟</b></div><div><br></div><div> 从《夏天的倒立》到《怀念一个老城市》 ,为林梓姐的新书写字出力,实属应该。但一矣动笔,就犯了踌躇:每次都无端地想起了那把小提琴。那是1981年偶得的一把捷克老琴,音质不错。有绰号“两把刷子”的漆工,不堪于琴面的斑驳,要给琴做漆。我婉拒了:小提琴做漆是一套精细繁复的工艺,不同于油漆设备家具。为了他的自尊,我未详说。工友以为客气,趁我探家给油漆了。一套规范的工业漆工操作后,油光锃亮的琴,却再没了灵动的生命,无可挽回了。林梓姐的写作和出版的艰难,我略晓一二,深知这书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生怕我姿纵粗砺的文字,充当了“两把刷子”,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伦不类了。而这次,林梓书中所怀念的那个老城市,正是我居住并爱着的城市;她缅怀的远征军,也是我一直倾情关注的;书中关于民歌、古城、老屋和大海,都是我向往和追寻的。字里行间的人文关怀、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足以让人把栏杆拍遍仰天长叹。然而这一切,却都以优美雅致的语言叙述,并没有壮怀激烈的表达。那种柔和委婉不动声色的力量,令我再难抑止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不再纠结于“锦上添花”,只为了那份优雅。</div><div> 认识林梓,起于文字,而不止于文字。那是有关于优雅的叙述和感知。</div><div> 多年前,我幸运的进入“华知老三届”网站,许多我敬重,甚至敬畏的老哥老姐,通过文字相识相知了。因叹服于他们的睿智,他们的才华,他们的风采,以至于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徜徉在其中而乐此不疲。因为他们,我拥有了艰难的时日里精神的港湾,至今心存感激。在这里,我与林梓的文字邂逅了。林梓在网站论坛里不是很活跃,言语不多。小说《女鬼》发布时,那风格感觉非我习惯或偏好的。直到《女鬼》不断被顶起,好评如潮,我才开始了对她文字的仔细阅读。《水魇》、《泉变》、《蛇精》……一路读去,我进入了一个与我从前阅读偏好完全不同的语境。……那在山野呜咽的小提琴、深匿桂树林的洗罪碑、碾坊飘出醉意的口琴声……。山神林鬼与现实两个时空如同两个音乐主题,在自由的飘逸中交融,亦真亦幻。人与事,就在那些蜿蜒曲折湿润柔美的文字中徐徐铺展开来,跌宕之后,留下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疑问与叹息,再如小溪淙淙流淌而去。掩卷抚案,就想,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每至此,交响诗《舍赫拉查德》开头的小提琴Solo就悠扬于脑际,智慧而美丽。</div><div> 在现实中与林梓的第一次相识,就是在本书她所怀念的那座老城市——昆明。那个冬日黄昏,我踟蹰在书中不止一次提及的云南大学门口,等着林梓来取她要送给至今滞留西双版纳的知青的书——知青歌曲集《青春咏叹》。想象着,林梓该不会像美丽其其格吧?那个能写出那么柔情音乐的人,竟是一个满脸胡须身材壮硕的蒙古壮汉。不禁哑然失笑。没有意外,林梓与她的文字一致。一个身条清瘦文弱,眼睛清澈明亮,微笑温和内敛,言语和风细雨,穿着貌似随意却透着精致的女性,一如春日微风中泛着鹅黄的河柳枝条。后来由于公干,由于知青歌曲研究课题,我不止一次地去往广州,只要病情许可,她总热情相邀。我们的交谈可谓天马行空,涉猎甚广。我很惊奇,两个性格脾性迥异的人,会有那么多话题的交集。说到激动处,我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则以微笑相对,并不多言;观点相左时,言辞也并不激烈,静静地听,再慢慢说。她是相信对方能明白她的表达的,她的坚持,不动声色。几乎没有例外,我口头上的死硬,后来都变成了认可。而她依然微笑着,信任地望着你,那就是一个大姐姐的模样。曾假想过,如果组织一台晚会,她说咱们联手一定是绝配。我在心里窃笑:以我在指挥台上的霸道和她苛求的完美,她不知要被气哭多少回。那次陪我去黄花岗、十九路军墓地的游历(因免疫力低下,室外活动成了奢望。那是她难得的“远行”),却是个例外,我们静默多于交谈,却都明了彼此在这些特殊地域里的思绪。林梓是个完美主义者,物质可以不“高大上”,但审美高度是不容降低的。她不能允许在力所能逮的情况下留下缺憾,就如她不愿意在病房会见专程探视者,不愿意戴一条不搭配的纱巾一样。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对己对人的尊重。她有她不可更改的固执、她的坚持、她的坚强。不要与黛玉、西施去类比,不须罗列“优雅”与“贵族精神”的定义,优雅,是装不出来的。</div><div> 《怀念一个老城市》所指的“老城市”,就是昆明。真有那么巧合,文中提及的北门街,就是我居住多年的地方,距离林梓夫妇在昆明大兴坡的住所不过百米。文中提及那些著名或无名的宅院、学府、街道、店铺,大多都在周边。这里犹如一方舞台,中国史上,尤其是近代的许多大事,以及与此相关的人物,走马灯似的在这里不停地上演。那些承载着厚重历史的街道和建筑,激发性情敏感而又聪慧的林梓的思绪飘飞,是当然的。在这里,任谁都可以指点着一处处遗迹旧址说上一通,却总像在说着别人的事。然而,在《怀念一座老城市》中林梓告诉我:遗迹旧址是固化的,附着在遗迹旧址上的历史信息均已“过去”,失却了生命的鲜活。只有那些与这些建筑有这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才使得历史活了。而这本书里的人, 不仅有名人显贵,也有引车买浆之流。不仅包括过去的,尤其还有现在的、活着在身边的。那是浩浩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自然也包含了“我们”。历史就是这样延续的,这种延续起伏跌宕千廻百转,一个个的家族在时代的变迁中命运不断被改写。故人与今人的联系,如同基因的传承与变异,最让人扼腕,发人深省。</div><div> ……</div><div> 今年终于有人告诉我,小四合院不在了,在城市大改建中也拆了。听着心中黯然。突然感觉自己仍然非常怀念那个小四合院,怀念水气氤氲中那安详温和的氛围。即便从一开始,我也能敏感地那内里深藏着的没落和腐朽,就像那个远逝了的旧时代。历史就是这么古怪,一旦出现了真实感性的人物与场景细节,就有了生命的鲜活与美丽,令我们感到亲近和留恋。 </div><div> 我开始习惯向他人打听,这样人家里的儿女们,今日都是如何生活的?有没有哪一个在商场上能取得他们祖辈父辈那样的辉煌成就吗?在得到答案后,我常常在无端沮丧中为一个突如而来的想法所惊异: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五十多年前的那场改造运动,是成功了呢?</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林梓《怀念一座老城市》)</div><div> 随林梓优雅的文字的铺排,那些人,故去的、活着的人,从昆明的街巷走近我们。儒雅的先生和张狂的学子、赳赳的军人和精明的商人、名门之后和贩夫走卒、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还有婆婆、“二少爷”、修手表的电大学生、卖烧饼的山东人、归国的女客、开小店的男子、叶家后人……还有那个我熟识的,拉手风琴为自己伴奏《灯光》的朋友。因为他们,历史有了血肉和热度,置身其间,便有了可以触摸的亲近。林梓在本书的《圆子的花依然红》、《椰林深处有人家》、《兰若美人》……等篇章中,无一不是以悲悯的情怀,良善的本性和如水的语境,引领我们去探识着一个个超凡脱俗或平凡甚至平庸的心灵。通过他们,我们在叩问历史的同时,也在叩问着自己的内心,使思维的张力得以延伸至文本之外。林梓以她对社会人生的深度关怀、深切体验,带读者和她一道登临远目抚今追昔,化解岁月迁流的沧然寥落之情、幻灭无常之感,透过历史迷离的烟云去感悟真谛。</div><div> 我的住所毗邻“北门书屋”。命运冥冥中似乎有着某种安排:少年时每个假期来昆明学手风琴就住这里,调昆明后,家也安在这里。周边的历史遗迹是很多的:唐家花园、北门书屋和北门出版社、李公朴和闻一多殉难处、云南大学、卢公馆、朱德故居、讲武堂、蔡锷所立的“明永历帝殉国处”碑、圆通寺、大德寺塔及稍远些的莲花池……等等。林梓对“这个城市在跟随潮流的巨变中,已经丢失了那些老街巷,以及那些深埋在老街巷里的老房子。”流露出无比的遗憾,她感叹:“没有了,那些地道的老街巷,还有老街巷里的老面孔。”拆完了。北门街、青云街、华山西路……何止老街巷?近代史上著名的“北门出版社”拆了,原址上建成了一个高档住宅小区,李公朴殉难处的小石牌卑微地寄居于这个小区高大的墙角,唐家花园那座精美的牌楼也被搬离原址,竟成了这个小区莫名其妙的装饰物,形容猥琐。而对面的“北门书屋”则成了一家烟熏火燎的饭馆……它们都屈尊让位了。一个民族存在的根基是文化,文物作为历史文化的载体,承载着特定历史时代的信息,与金石书画唐诗宋词一样,不仅是我们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也是我们民族发展的文化底蕴,一旦被毁,就斩断了未来与历史的血脉联系,而历史是一个接续的过程。梁思成曾说过:“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这事实明显地代表着我们文化衰落、以至于消亡的现象。”而林梓“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近代以来无数的革命与变动,都在有意无意中将历史的痕迹清除得非常干净,而令我们的理想总不得不建立在空虚无力的乌托邦之上。”说的,就不仅仅是老房子了。</div><div><br></div><div> 在林梓的《夕阳下的歌》中,那首出自赣南采茶调的民歌《十送红军》贯穿了全文,她可能不知道,一段时间在网络上就针对这首、以及这样的一些歌曲发生的争议。双方站在各自立场上争执不休,双方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所持的立场,其实都多少带有意识形态的色彩。争执不下时,与以往一样,没有例外地恶语相向,满是污言秽语。更有荒唐者,把《十送红军》曲调来源认定为“淫歌”而挞伐,连同《拉手手亲口口》等民歌都一并吃了瓜落。山野村夫都知道,山歌野调号子本来就是“填词”而歌,和词牌一样。自古以来这样的填词浩如烟海,而曲调旋律却自有其独特的韵味与美感,成为了中国音乐传承和发展的基因和养分。我宁愿相信这言论的发布者是明白个中道理的,只是不合他所秉持的观点而已。在这样的争吵(而非争论)中,却没有一个人去从人性的角度去解读这首民歌内里表达的离别、企盼、伤感、惶惑……人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正是音乐表达的强项。</div><div> 林梓在《夕阳下的歌》中是这样表述的:</div><div> ……当年的那支红色军队离开这里,也许也是夕阳下沉的时候,漫天红霞携着歌声渐去渐远,暮色慢慢起了,留下群山逶迤幽暗清冷的背影。山路上出现了长蛇般的火光,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终于,也隐入了莽莽大山深处,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div><div> 送行的人们满怀惆怅,小心翼翼将那星星点点的火光留存心底。盼望这支红色军队一定会回来,相信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会回家。都不曾想到,那些走了的人,几乎都回不来了。而在那个深秋日子过后的冬天和春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陷入血雨腥风之中……邻省偶尔有人过来,回去皆谈之色变,没了,都没了,人村都空了,山也光了,石头都是黑的……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些人村都变得安静了,再也没有了歌声,只有大山一般的沉寂。”</div><div> ……舞蹈排出来了。在场的人惊愕半天,说,能是这样情意绵绵吗?</div><div> 我一时答不出来,也为自己无意中的创意深感困惑。但我坚持不改。对艺术,我总是更相信直觉。我甚至更刻意地要求学生,除了动作,除了眼神,还有服装,也是要那种水一般柔软婉转的红。还有长辫子,得垂落到腰间,走起来能轻盈地摇摆,将满怀的委婉心曲缠绵情意张扬出来。女孩子们非常喜欢,演出的时候,真是一台子的柔婉风情。</div><div> ……站在舞台侧面,那些词饱含着从没有过的彷徨、忧虑和感伤,一个一个地钻进心深处,突然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泪水夺眶而出。我在惶惑中隐隐觉得,自己这般诠释这首著名的红色歌曲,一定有某种历史深处的意象在启示着我的灵感。只是我还没有领悟到,自己已经下意识远离了革命的强硬和尖锐,而开始以一种温婉伤感的情怀去重新理解她。</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林梓《夕阳下的歌》)</div> <h3> 作家胡发云在为知青歌曲集《青春咏叹》续集所作的序中写道:“音乐是上帝给人们的另一种语言—— 一种更真实、更深切,与心灵更接近的语言……在冥冥之中拯救着人们的灵魂——即便是那些充满说教,充满意识形态色彩的音乐,也常常被一个个具体的人用自己的心灵重新解读,变成我曾说过的能指与所指的分裂”。他对音乐的模糊与解构性诠释得很清楚。就如当年几乎所有爱情歌曲都被冠以“黄歌”的情况下,青年们把歌曲中的“姑娘”改成“战友”来抒发爱恋之情一样,歌曲的词曲被人为撕裂了,所表达的已俨然不是了原来的意思。趋美向善,乃人性。随时间推移、时代变迁,许多“红歌”,其实都已变成了一种记忆符号,词曲的裂隙拉大了。歌词却日渐模糊以至于遗忘,唯音乐的美,承载着对岁月、对青春的记忆深刻于大脑皮层。不妨问问,今天的老人们唱起《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与“地主”、“阶级仇恨”还有多大的关系呢?</h3><h3><br></h3><div> ……那个秋天,歌声和着风声雨声,回荡在山水云雾之间。自那以后,每当夕阳下沉的时候,人们或许还能想起这样的山歌,想起有那样一个能将山歌唱得很好听的女子。那个女子,也和许多的青年男子一样,在那个凄风苦雨的秋天里,跟着那支红色军队一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只有她的歌声,永远留在了大山的记忆之中。</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林梓《夕阳下的歌》)</div><div> 幸亏林梓没有也不会卷入那样说不清任何道理的争吵,否则一定会遍体鳞伤落荒而逃的。</div><div> 争论争吵都可以,但任何时候都不能忽略,或故意忽略人性。是的,任何时候。</div><div><br></div><div> 行文大抵是与秉性有关的。秉性除了基因的遗传,多是后天的再造,是人在这个过程中的选择和取舍,自律和坚守的结果。而人是首先要活着的,就得遵循适者生存规律。人一生大半的精力都在为自己的肉体服务,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饱含屈辱地写到:“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这是不得已的事。人是得要食人间烟火的,没有了这副皮囊,何谈思想?秉性是遗传与学养的结合,而学养与人所处的社会生活环境相关,你的雅俗,多出于自己的选择和坚守。我们这代人大多是从那个没书读没读书的年代过来的。所谓的读书,是在知青时代出于不甘沉沦的心理开始的,因为时代缘由,不可能系统,知识结构呈碎片化,宽泛而繁杂。真正意义上的读书,多是从中年开始。然而那已经是一列错过了最佳时日的晚点列车,一切已成定势,以后的自我完善,难以抹去时代的印迹。林梓父母都是参加革命的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她的家境和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大致与我相同,而令我吃惊的是,当目睹父母在批斗会上遭受暴力侮辱与伤害之后;当被“组织”排斥在另类的行列里“触及灵魂”和肉体之后;当背着“黑锅”插队,面对非得用力量和血汗去换取的工分,只能咬牙沉默地以实力去改写自己之后……。道德和精神的废墟里,林梓却不可思议地存留下了那份优雅。在那个野蛮战胜文明的年代,对命运的选择要么反抗,要么屈从。林梓无力对抗,又不愿随波逐流,于是选择了“第三条路”:逃离现实躲进书本——那充满美与善的清明世界。当年我和我的那些“另类”小伙伴们,发觉革命不仅不要我们革命,还要革我们的命,我们选择了懒得屈从也懒得反抗,不党不群,游离于革命时代的边缘,似乎比林梓多出了一条路,于是我们拥有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经历使然,我们的文字总扮着“优雅”,然一个不小心就露出了“痞”气——这条夹不住的尾巴。林梓的文字所呈现的优雅,始于家学与书籍的涵养,当然也有后来接受的系统教育,但这一定与她当年的“躲避”分不开的。</div><div> 林梓的文字少有宏大的叙述,阅读她的文字,脑际经常会荡起斯美塔那交响诗《伏尔塔瓦河》的引子:长笛清澈的引领,单簧管温暖地回应,两声部的波浪音型轮番交替,佐以小提琴清脆的拨奏,竖琴晶莹的琶音,似两条溪流细细长长曲曲弯弯在林间欢悦地跳跃歌唱着奔向汇合点,阳光下浪花银光闪烁。然后弦乐接替波浪形音型成为音画背景,双簧管进而小提琴,各声部渐次加入,由弱而强引出宽广的伏尔塔瓦河主题。林梓的文字中蕴含的音乐韵律,正是这种唯美的感受,在本书和她本书以外的其他文章中,可以随手拈来。</div><div><br></div><div> 登上城墙的那一刻,看到了河流。</div><div> 河流的出现突兀又悠然,犹如在莽莽群山里孕育了亘古之久,无意中撞来了平川,率性着舒展她清朗开阔而百般柔媚的面目。时值春水涨满,河面淼茫,沙渚隐现,近有渔舟游弋,远落桥影绰约。遥看对岸,平展邈远,远村,远树,远山,原野风光,淳朴如画。</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穿越逶迤山岭而来,河流的美丽猝不及防令我惊讶而感动。一段飘忽而不确定的记忆蓦然闪现脑海。《牡丹亭》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这个城市郊外的某个地方?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梦境中的爱情邂逅,也如眼前一江春水,丰满,温润,且羞涩而慌乱,令人满怀无尽的期待与想象。 </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林梓《一江春水流何方》)</div><div> 女性行文大抵是比较细腻的,但若要是细腻到林梓这样的程度的,实属少见。这大概与敏感而又严谨的秉性有关,她对完美的追求,近于严苛。字里行间,对事、对人、对景物心理的描摹书写中,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细,令人感叹。当这种描摹的精细与悲悯的情怀结合时,所产生的震撼的力量,尤其让人心战栗而痛彻心扉。</div><div> ……</div><div> 书生。每当想起这个词,心一下子痛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碰着了,锋利,而又柔软。</div><div>多么惊讶我们的历史中,会有这样一个书生意气十足的共产党人。在囚室里,在生命的尽头,不愿再伪饰,不愿再矫情,做那么一种坦荡无忌昭明天地的自我剖白、自我谴责。</div><div>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div><div> 书生刻意用《诗经》这一句开言,一定悲哀地预想到,世人将很难读懂和理解他的文字他的情怀。哪怕是他的战友,或他的亲人。是的,多少年过去了,有谁能真正读懂了那其中的回肠九曲满纸心忧呢?</div><div> ……风停了,雨过了,有时会云破天开,露出朗朗明月。书生已无睡意,披衣走出园子,独立树下,心绪翩然,不由想起李白月下独酌意气纵横,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却原来,孤独还需孤独解。那一刻恍然大悟,自己骨子里,仍只是一介书生。</div><div> ……那样的日子里,书生丢下了昔日所有的困扰和忧虑,读书,写字,作诗,篆刻,回归了一个真正的书生本色。偶尔抬头望出窗外园子里的草长花开,会在惆怅间回忆起那满山的红旗猎猎,也想起了那些有着柔婉调子的山歌谣。但他明白,自己心底更喜爱的,还是那些温婉缠绵惜春悲秋的诗词。更留恋的,还是能在自由自在的日子里,用那种有着淡雅花色的信笺,给远方心爱的妻子写信,绵绵情话后捎上一阕新词。</div><div> 书生的人生底色,或许就不是红色,而是青色。淡淡的青,素净,高洁,傲岸。如李白的布衣,一生放逐荒野,远离朝堂,纵酒高歌,激扬文字。也如宋代的瓷,典雅,清高,却脆弱,孤寂。 </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林梓《园子的花依然红》)</div><div> 林梓文字中少有的壮怀激烈,在《远方征战的军人》、《兰若美人》、《雾断归途》、《园子的花依然红》等篇章中,都偶有展露。在史料中不过寥寥数笔干涩的记载中,那些人与事一旦注入了林梓的笔端,林梓也就进入了那些人们的生活经历和心理过程,而“幻化”为一个个具体的人。远去的时空里,林梓在她思绪自由轻灵地飞扬而又丝丝入扣、逻辑清晰的记述中,远征军士兵、苦难的的慰安妇、视死如归的女情报员、囚室中的书生秋白……被赋予了血肉而丰腴、而栩栩如生。而这种壮怀激烈的展露,却不是以激烈的笔调呈现的。</div><div> 在《远方征战的军人》中,她的愤懑是这样表达的:“……风从身上抚过,留下一阵低咽般的林涛。突然很想放声大哭,毫无顾忌地大哭,让哭声穿越树林,穿越云层,带上多年来所有的愧疚和悔恨、委屈和愤懑。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为自己民族的热血男儿流泪太少了,才令我们的历史变得如此的干涸、苍白和冷漠。”——我们为自己民族的热血男儿流泪太少了!难道不是么?</div><div> 《雾断归途》中,林梓写得动情,我读得动容。读“那最后的一个清晨里,她已经奄奄一息。”那个段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折磨的女情报员,最后呼吸松山那雨后清凉的空气,最后仰面于天际的月亮,最后眺望家乡的大海和椰林中开满野花的小径,最后思念妈妈和让她生出朦胧爱情的、也参加了远征军的国文老师……在憧憬胜利之时,总攻的炮火轰然响起,微笑浮上伤痕累累的脸颊,她轻轻哼起了那首月光普照着故乡的歌曲。“那一瞬间,她也许想起了鸟儿啼血成花的传说。她希望她的鲜血也能化为美丽的花朵,永远装点着这大山,装点她热爱的祖国。她希望也能像那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她死后没多久,雨停了,下了长长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胜利的旗帜在她牺牲的山岭上高高飘扬。而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雨后的雾,慢慢地淡了,飘着飘着,就沉落到山涧树丛里去了。第二年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又开了。人们惊讶地发觉,花儿开得比往年更红,更茂盛。春天里也是有雨的,雨一来,雾又大了,雾气雨水打湿了鲜花,满山飘荡着花的气味,淡淡的,不香,是一点点的涩。”这是何等的悲壮和惨烈!而叙述却又结束得如此美丽,清淡而平和。至此,掩卷长叹,喉头哽咽,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div> <h3> 林梓是学历史出身的,她明白地知晓中国历朝历代的政权更迭总伴随着残酷的杀戮。“中国历史上从宫廷政变改朝换代到下层民众的揭竿起义,都喜欢用极为血腥暴力的方式来进行。到了吴三桂终被朝廷所剿,其孙子吴世茉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遭杀戮而身首异处。后人说起来,竟都是痛快叫好。这般看多听多了,便从根底上厌恶和抵制各式各样的暴力行径。(林梓《怀念一个老城市》)”其实,林梓并非一个纯粹的非暴力主义者,从《远方征战的军人》等篇目中可以看到,她有自己的战争观。在政权争夺中屠戮的对象,不仅是族亲之外的反叛者,也包括了自己的父兄。消灭肉体,这最简单也是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也消灭文化与思想。廖沫沙先生在悼邓拓的诗中写到“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其实未必。中国历史上有个现象值得注意:战乱频仍时,争夺政权的双方都顾不上“思想者”们,于是血泊中产生了诸子百家、魏晋风流……等等;待政权趋于稳固,帝王们对有碍于统治的“异端邪说”的剿灭便开始了。流放、监禁、消灭思想的载体。数千年的改朝换代,每一次都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文化凋敝……,社会的文明进步就是这样被一再阻滞的。虽说文明进步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但在历史的某些晦暗的阶段,战乱,留下难以消弭的伤痛与仇恨。“……除了暴力和血腥,就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种对立吗?或许,我们还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人性的复杂,无法清晰地看清楚人性中深藏的善与恶、正直与卑怯、宽容与狭隘、慷慨与自私。……那个秋天炎热的日子里,我朋友和那个农会主席的后代久久站在一起,却始终没说话,两人之间,仍然弥漫着祖上延续而来的那种对立与恩怨。(林梓《在暮色中走进城市》)”。“或许,他们之间,并非就那么势不两立。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或许也可以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人世间或许就不会酿成那么多的仇恨,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缺憾(林梓《椰林深处有人家》)”。暴力,几乎是中国历史进程中的铁律了。而林梓却依然怀着悲悯良善的心,透过历史的烟云,探视着先辈们的主张和实践,憧憬着一种对社会震荡和破坏最小的理想的路径,能造福于我们这个历尽苦难的民族。“民主自由的崇高理想,在专制黑暗中如光明般温暖,吸引着一代书生敏感单纯善良的心灵。(林梓《怀念一个老城市》)”,“那位早逝的革命伟人宋教仁,却是最早的也是唯一的鲜明坚定地主张通过议会道路建立宪政以实现革命理想,坚持以议会道路代替暴力革命,坚持在宪政民主的框架内从事议会政党非暴力的民主选举与和平竞争。他的思想在今日,仍然振聋发聩。但在那个崇尚暴力杀戮横行的年代里,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如同他的生命一般短暂。” </h3><div> 和林梓一样,我厌恶暴力和战争,尤其厌恶那些因为内部权利的争斗。网络上有很多关于文革的讨论或争吵,却是把自己择出在外的。“如今,人人都在谴责当年的红卫兵暴政,但又有多少人明白,那代人是在信仰阶级斗争崇尚暴力的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血液中有着无法摆脱的顽固基因(林梓《椰林深处有人家》)”。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兽性人性随着进化此消彼长,并不意味着人类已彻底消除了兽性,那些过去了的年代一再证明:兽性的释放,有时只需一个诱因。这正是我们要警惕的,警惕我们自己身上蛰伏着的恶魔。而那些“讨论”,大多是在以文革的思维、文革的语言、文革的方式进行着关于文革的讨论。结果可想而知。在留下满屏肮脏的污言秽语后,除了伤害,还有什么?讨论无疑是必要和有益的,因为“战争,会提醒我们文明所蕴含的暴力与血腥,让我们不得不直视人类历史中,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是如何将人类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就有理由让我们相信,人类的内心要更渴望和平与安宁。(林梓《一江春水流何方》)”。既如此,何不优雅一些?骂街本身就是暴力侵害,展示的是粗鄙。都在说不让能那段历史重演!何其正确。倘若不自省其身理性思考,我说,未必!因为“历史,又很容易以相似的面目重复。”</div><div><br></div><div> 认识林梓,吾之幸运。我们这代人的人生充满了不测,总处于“搭错车”的状态,在生活的漩涡中碰撞出满身的伤痕,那是时代抹也抹不去的印迹,那些愈合不好的创口,显现着粗砺与缺憾。我们精神的补益,多来自于生活与社会。我庆幸赶上了网络时代,因为网络,得以那么集中、那么多元地从虚拟到现实地认识各色人等,我拥有了天南地北的像林梓那样的一大群朋友、师长和兄弟姐妹,学习了、享受了、见识了。若非他们,我的那些愈合不好的丑陋的创痕将康复无望。我是网络的受益者。</div><div> 好久没有这样仔细的读书了。回顾起来,都有些吃惊:上一本书是什时候读的呢?电脑、网络、手机、微信……几乎完全替代了这样的阅读。若不是林梓姐的新书出版,我就差点错过了一次优雅的享受。是的,是享受!优雅的享受!谁能相信这些动人的文字是出于罹患重症的瘦弱女子之手呢?内心的强大才是真强大,是那种基于学识教养的气质,蕴含于优美雅致之中的力量。优雅的书写人生、优雅的宣泄愤懑、优雅的讲述苦难、优雅的赞美良善、优雅的表达期盼……。</div><div> 文如其人。优雅了,林梓姐!</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