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从六岁开始】</p><p class="ql-block"> 我呆在溪口外婆家的日子是和星星一样多的。</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母亲在岩坦区中心小学教书,哥哥在那里上学,父亲工作完也时常赶到那里去。听说小人会连累大人,所以他们所在的中心我不能去。</p><p class="ql-block"> 溪口离岩坦很近,步行不超过半个小时,但是也只有周六早上放学,母亲才会带着哥哥来外婆家。而周日的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就会拉着哥哥的手又回到那个中心去。</p><p class="ql-block"> "你在外婆家要听话。"</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一句话常常是丢在夕阳的余晖里。</p><p class="ql-block"> 那个学堂,是个怎样的地方?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身边,鸡鸭成群,我守着天边的一朵云,常常忍不住要去想一些不明白的事。</p><p class="ql-block"> 大概到了六岁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去母亲的身边。我认定那是一个与外婆家不一样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你在外婆家要听话。"</p><p class="ql-block"> "姆妈,我也要去!"</p><p class="ql-block"> 又是傍晚,又是夕阳下,我的声音却像一条绳子紧紧地缠上了母亲的话。</p><p class="ql-block"> 母亲看着我,沉默了一阵,说:"过去,可以,不过你得帮姆妈洗碗!"</p><p class="ql-block"> "好,我洗碗!"</p><p class="ql-block"> 那一个傍晚,我跟着哥哥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外婆家。我们走出了后门那条长长窄窄的石巷,走上了通往中心的机耕路。路,不长也不短。走了一半路,上了坡,又下坡,远远的便看见了母亲学校的红旗。母亲告诉我,那就是五星红旗。远远的,竹竿又瘦又长,顶端的旗子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红旗迎风飘扬,我想,吹过的风一定也是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然后欢快地飘走的。高处,夕阳挂在一座山的头顶,青山绿水间,它和我一样涨红了脸,等待自己的明天。</p><p class="ql-block"> 我至今认为,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学堂。除了外婆家的房前屋后,那里有很多我记忆深刻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两扇灰色的大铁门,白天,它敞开着迎来一群又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孩。一放学,关上大铁门,再从其中的一边开出一扇小铁门来。住在里头的人,就从这小铁门里进进出出。那天,我跟着母亲从小门走进,上了一段台阶,钻进左侧的走道里去,走道没几步就走完,我却愣在了迎面立着的一面大镜子前。之前,我只见过外婆家的那面小圆镜,它和外婆的脸差不多大。外婆常常把它摆在八仙桌的一角,每天清晨,透过它用黑色的铁发夹理清自己的头发。外婆看着镜子,镜子照着外婆,他们都端详着彼此脸上爬着的岁月。岁月渐渐粗糙,外婆的脸也渐渐粗糙,镜面也跟着渐渐生出了斑驳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镜子也花了。"我听见过外婆喃喃自语。</p><p class="ql-block"> 眼前小学堂的这面镜子,恁大,恁亮,恁高,四周架着紫檀色的木框。我不知道一面镜子也可以被如此打扮。后来,我常常跑到这面镜子前,装作不经意从镜子前经过的样子,趁机迅速地看一眼整个的自己,又悄悄地走开。看着看着,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心和眼睛也渐渐放肆起来,会贴着镜子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了,看自己与众不同的眼睛和鼻子,看自己认为美成了一朵花的裙子,看自己千变万化的表情。不光是我,有时候,是一个小孩独自看,有时候,几个小孩凑在一起看,看了自己的,再看人家的。渐渐的,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从最初的羞涩变得大大方方的了,经过镜子前会想到摆几个鬼脸逗逗自己。有时候,会有哪个异想天开的小孩故意往镜子上泼水,看自己在湿淋淋的镜子里头也变得湿淋淋的,最后,泼的水多了,人也就化作水了。</p><p class="ql-block"> 镜子之后,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说它是教师宿舍,我更愿意称它"四合大院"。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四合院,两层的。古老的砖墙,木头的楼板和栏杆,颇似多年后我所见到的杭州大学老校区的建筑风格。院子东面是一个大礼堂,剩下的三面上下两层共有几十个房间。所有的老师都能分到其中的一个房间,或楼上,或楼下,或单身,或拖家带口。我和母亲住在二楼,最西头的一间房。楼上的走廊,人们走在木板上的脚步声会清晰地传入院子里每一个人的耳朵。在二楼,孩子们喜欢从南端跑到北端,又从北端一圈跑回来,有时候独自跑,有时候成群地追着跑,有时候噗通噗通跑下楼梯,一转眼,钻到各自喜欢的花草或角落里去了。我曾经在钻过冬青树的时候,二楼的一个师母也正把一脸盆的水狠狠地倒下,这几秒钟的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把小小的我吓傻了,怔了半晌,才清醒过来哇哇大哭。</p><p class="ql-block"> "哎!XX老师母,XX老师的女儿被你洒了水啦!"对面二楼的人发现了便扯着嗓门大喊。</p><p class="ql-block"> 这叫声,这哭声,这突然袭击的委屈,四合院里的人很快都晓得了。</p><p class="ql-block"> "娒,毋哭唉!没关系,我这盆水恰好是干净的!"那个倒水的师母探出脑袋,红着脸大声地解释。然后,她赶忙噗通噗通跑下楼来,极其礼貌地牵起湿透的我,一路真诚地牵着,牵到我母亲的身边。</p><p class="ql-block"> 事情很快也就过去了,像是根本没有发生似的。当然,这种事不只是发生在我的身上。你被他淋,他被你淋,久了,大伙儿都多长了一个心眼儿,二楼倒水的会探出头来看仔细了再倒,一楼穿梭的会抬头确定安全了再穿。后来,二楼装了排水口,这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像被画上了一个干脆的句号。至于那盆淋透我的水到底干不干净?我无从知晓。奇怪的是,我一直相信,那盆水的确恰好是干净的。</p><p class="ql-block"> 只是那一次后,我便深深地记住教训,有些危险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的。不只是我,大院里的很多孩子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四合院中间是个大花坛。花坛四周,成排的的冬青树四季常青。有些大孩子告诉我,冬青有时会开出花朵,可我等到了小学毕业,它们还是不肯为我开出一小朵花来。它们排列得那么整齐有序倒是我之前从没见识过的。花坛中央,一棵黄杨树,矮墩墩的,树冠被修得巨大圆满,小小的叶子油亮茂盛,挤成一大团浓郁的绿。我怀疑,如果扒开,这绿的深处肯定是藏着什么秘密的。花坛的西面,两株粉色的月月红,一左一右。一到五月,它们就开始准备将所有的热情绽放。起先是试探似的开出一朵两朵来。</p><p class="ql-block"> "开花了!"一个小孩发现了天大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于是,大伙儿围着月月红,你指给我看,我指给你看。人们看花的心情月月红仿佛是知道的,很快,又开出了一些,很快,满枝头了。月月红的粉红一层一层地染上来,一层一层地染进了春夏之交。</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月月红开得正欢的时候,突然很多人簇拥着它,其中一个叔叔用全新的柯达相机轮流给每一个靠近花朵的人拍照片。那些等待拍照的女人一个一个反复酝酿着招展的花姿,努力笑成月月红的容貌。可在我看来,那些动作都是极其相似的,捧着花枝,翘起兰花指紧贴下巴,再深情地凝望最美的一朵花……没有人有不一样的想法,没有人想到去做不一样的姿态。母亲拉着我们也凑了进去。我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各自在大人的指挥下,也捧起热闹的花枝,合影,笑了,天真腼腆地笑。那一年,我八九岁。我渐渐明白,月月红开了,美丽动人的故事也就要来了。</p><p class="ql-block"> 冬青永远这么整齐。黄杨丰满的身姿接近膨胀。月月红如期而至地盛放。花草并不是我跟外婆上山时所见到的疯长。它们可以被修剪成另一种身段与姿态,可以渐渐修改自己生长的野性,可以与我们的生活发生美好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这真是一个与外婆家不一样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叮铃铃一一叮铃铃一一"</p><p class="ql-block"> 学堂里,上课的铃声是被摇响的。负责摇铃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她总是握着大铃铛拼命地摇晃,从四合院一路摇到教学楼,再从教学楼一路摇到操场。铃声像长了翅膀似的满天飞,等全部飞进孩子们的耳朵了,学堂也就平静了。这时,她才会收起铃铛。过了些时候,铃声又要被摇响。这回,所有的孩子也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教室去了。有些甚至"飞"到四合院东面的礼堂来。跳皮筋,翻跟头,跳飞机格,爬柱子,甚至也有些专门跑来这里打架和骂几句新鲜有力的脏话的。不管你正在起劲地干什么,十分钟过后,只要铃声又一次摇起,一切都停住了。他们被铃声赶出教室,又被铃声赶回教室。铃声反反复复地响起,没有一个人不听从它的指令。后来,我和负责摇铃的阿婆的孙女成了最好的朋友,她爸爸也是这个学堂里的老师。我羡慕她有一个摇铃的奶奶。去她房间,我好几次盯着倒扣在桌上的那个大铃铛,铜的,想摇一摇它,却始终没有伸手去动摇。有些东西,说不清我为什么就那么敬畏。</p><p class="ql-block"> "叮一一叮一一"记不清是哪一年,电铃响了。大家都夸它嗓门大有威力,可以传到山的那边啦。我却暗自觉得,它不如那一个大铃铛。</p><p class="ql-block"> 一日三餐,我们吃的饭大都是从一个大厨房的大蒸笼里蒸出来的。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我们家最大的那个饭盒,盖子上用刀刻着深深的记号:一长竖,一短竖,两竖挨得很近。我们四合院的教师家属,加上有些住校的学生,许多的饭盒,许多的口杯,大大小小,都被叠置在几层蒸笼格里,包括各种神秘的记号。最后,几层满满的蒸笼格又叠加在一起,很是壮观。到开饭的点了,已经炒好了菜摆上餐桌的母亲总是叫我跑去取饭盒。只有我按时取了饭盒,全家人才按时吃到饭。于是,我觉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差事,我很重要。时间一到,我总是飞快地端着脸盆跑向大厨房,挤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将自家的饭盒从众多扎堆的滚烫的饭盒中找寻出来,再小心翼翼地将它转移到脸盆里端回家。遇到番薯收获的季节,大伙儿除了蒸饭,也要蒸些新鲜的番薯。这个时候,我可能就要来回跑几趟厨房才能办好事。来回的路上,我撞见过不少因饭盒滚落而吃不上饭的糟糕。因此,每次完成这样取饭的一个过程,我就在心底偷偷地骄傲一阵。我和负责蒸饭的师母的小女儿一向要好。时间长了,师母总记得照顾我,记得我家饭盒的样子,会把我家送过去蒸的饭盒挑出来,放在蒸格的最上方。等蒸笼一打开,蒸汽一消散,大伙儿将脑袋凑在一起急着翻找自己饭盒的时候,我便一眼就瞄准了自家那个有着两竖刮痕的饭盒,一竖长,一竖短。</p><p class="ql-block"> 答应洗碗的事我当然是不会忘记的。我从六岁开始干这件事。吃过了饭,母亲便用一个脸盆接了大半的水,将被掏空的饭盒和碗筷一起淹在里头。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最难洗的就是饭盒。我从脸盆里抓起抹布,在饭盒子的内部擦了又擦,很多次擦洗后,把饭盒从水里捞起细看,四周的饭垢还是牢牢地黏在上头。我又重将它塞入水盆里,重又不停地擦洗。好不容易将饭盒四周的饭垢洗干净了,手也酸了。</p><p class="ql-block"> "姆妈,碗洗好了!"</p><p class="ql-block"> "君真勤劳!"母亲的脸上泛起了笑。我看着,觉得外头院子里灿亮的阳光扑进来了,是带着花草的甜味来的。</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我常瞧见母亲把我自认为"干掉了的"几个饭盒又抓在了手里,重又抓起我放下的抹布,狠狠地擦,狠狠地洗:"你看,这四个角落里还有饭垢呢。"</p><p class="ql-block"> 我渐渐发现,母亲是个做事认真的人。</p><p class="ql-block"> 饭盒,很难洗干净。我天天洗,它,天天顽固。从六岁开始,我跟饭盒较上了劲。也是从六岁开始,我喜欢上了"勤劳"这个赞美人的词。</p><p class="ql-block"> 从六岁开始,我住进了教师宿舍,那个不一样的四合大院,那个学堂。</p><p class="ql-block"> 可惜的是,在外婆家的日子从此渐渐变得稀少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回想起来,那些呆在学堂的日子也是和星星一样多的。日子们连接在一起,就像一片肥沃的田地,生长着你想要的东西。成长大概就是如此,是一种美好,代替了另一种美好。美好的更替之间,某些时光,也就逐渐逐渐退为了影子。</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