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无意入凡尘——记我的博士导师金荣敏教授

陈樱花

<h1 align="center"><font color="#167efb"><b>引子</b></font></h1><h1> &nbsp;&nbsp;&nbsp;&nbsp;几年前就想写写我的博士导师,但却一直不敢动笔。说实话,导师的个性是内向且偏逃离感的,而我表面上看似热闹咋呼,其实本质上也是社交中很被动,无作为的性格,所以我和导师的关系一直都是淡淡的,直到近些年来才日渐热络一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婚姻中有所谓"七年之痒"之说。该说有无道理不知道,但至少七年应该算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段,用七年来体会和解读一些一般意义上的人与人的关系也该是有些说服力的吧?今年距我博士毕业也恰好七年了,我也觉得似乎稍微有信心来回顾一下我的导师了。</h1><h3><br /></h3><h1 align="center"><b><font color="#167efb">一、远远的距离,我小小的失落</font></b></h1><h1> &nbsp;&nbsp;&nbsp; 其实从入学一直到毕业,五年的时间里,我对导师是有些失落和埋怨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导师的研究室里。我们的英语交流并不那么流畅到令人欢欣鼓舞的程度,导师的态度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热情,我一颗马上想张开双臂拥抱新生活的热切之心从导师研究室出来之后瞬间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时初次拜见导师的寒暄用现在的话来说讲,似乎该叫"尬聊"。第二天上午和引荐我去读书的李教授见面时,他甚至在听了我的失落后马上给我出了主意:或者换导师,或者转校到首尔大去念,这两样,他都可以帮我做到,随我怎么选。我的导师和这位李教授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李教授是属于那种帮助学生满腔热情,甚至会帮助到让你感动得涕泪横流那种。相比之下,我的导师就显得更加冷漠无情。而我一直也是个不谙世事,不算利益得失的死心眼儿。‘不,我就要留在这里。首尔大也不去,导师也不换’!当时心里想的是,‘你嫌弃跟我用英语交流累得慌,那我来学你的语言好了’。于是,我就这样犟着脾气,无知者无畏地留了下来。 &nbsp;&nbsp;&nbsp;&nbsp;</h1><h1> 上学时候跟理工科的中国小伙伴们接触比较多。听得最多的就是理工科小伙伴们声泪俱下地声讨、控诉导师的高压和做实验的辛苦。最严重的一个实验室是要求每周一到周六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一点必须无条件呆在实验室的,只有周日可以休息一下,但周日的个人休息时间还要时不时被迫去陪导师登山。而且还经常有前辈告诉我他们系里哪个哪个学生又因为不够努力或不够有科研资质而被老师劝退了。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可那时候的我,有时候却会微微有点羡慕被这么管束着的小伙伴,至少还有人在这样要求着他们。而我,似乎都找不到归属感在哪里。因为我的导师个性喜欢无为而治,崇尚非常松散的师生关系,除了上课,我几乎见不到导师。那时候幸好每天上午还要去和大力帮助我的李教授一起学习,否则我真的会怀疑我是个被人忘记或者丢弃了的学生。 &nbsp;&nbsp;&nbsp;</h1><h1> 我一直是个听话努力的学生,又自尊心强到其实没那么必要的程度,所以上课时候不管是不是分配给我做presentation的章节,所有的章节我都做了认真的书面presentation交给导师。我只是想证明,尽管我现在无法用语言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那么清楚,但我是看懂了内容,也有思考,也和别人一样是认真学习的。但是我上过的导师的两门课,是我上过的12门课程里唯一的两个A(相当于百分制中的90-94分),其它所有修过的课程我都拿到了满分A+(相当于百分制中的95分以上)。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并不是非要拿到最高分就怎么样,而且A也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可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我比别人更努力,我却不配拿到A+呢?而我同样的努力,在其它课程里都可以得到老师大大的赞扬和让人开心的A+?那么想被导师承认,导师却告诉我,"我知道你很努力,但以你目前的语言程度,有些内容你其实并没有理解到位,所以你的实际程度只能拿A。" 当时的我是那么失落,而且不服气。我真想告诉他,你知道那么多书面报告中的长句子都是怎么样做出来的吗?尤其是当我读的是英语书,写的是韩语报告,经常有想表达的长句子却表达不清楚的时候,都是每天在跟李教授一起学习时,他把句子成分写在纸上,像高中时配平化学方程式一样,帮我把句子结构调整好,给我讲解为什么句子要这么安排。两个A真的是让我很是委屈了一段时间,因为这两个A严重打压了我的自信心。 &nbsp;&nbsp;&nbsp;</h1><h1> 日子慢慢地过着,开始对导师了解得更多一些,我也开始和小伙伴吐槽我对导师其它小细节方面的小小不满。就像导师自己说的,自己这个人别的福气没有,但是"弟子福"似乎还是有的。是啊,系里好几个老师持续几年都没有博士生,甚至连硕士生都没有,而我的导师门下博士一直保持在十来八个的状态,而且除了我和一个师姐是纯学生,其他都是政府五级公务员们。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上课时候,公务员学生们要给导师准备三种饮料提前放好:一瓶纯净水,一罐纯果汁,再加一瓶星巴克的咖啡。当然我们一起上课的人也能跟着沾光每人得到一瓶咖啡。然后,大家就开始自动轮班准备这些东西。其实我选其它系老师的课时,发现大家也不过只是给老师或果汁或咖啡,随便什么准备一个意思一下也就罢了,有时候甚至只是自动贩卖机上的纸杯速溶咖啡而已。那时候我有时候会疑惑是导师被学生惯出了毛病还是人家一贯讲究格调,始终维持这个规格。后来我们同门博士生建了一个聚餐俱乐部组织,每月大家交会费,每季度、再加大的节日,以及导师的生日时大家聚会。导师出身世家,排场是一定要讲的。所以历次聚餐基本都是最讲究排场的韩定食和日料,且一定要点人均三万九韩元以上的规格。那时候的三万九差不多要人民币三百出头。幸好导师是不喝酒的,但有时候有些需要庆祝的时候也免不了要倒杯红酒做个样子。那红酒的价格也自然是十万韩元起的,尽管大部分时候也仅仅是倒在杯子里,又剩在了杯子里。因为导师不喝,别人即便想喝也没有办法喝,只能任由它浪费了。记得有一次聚餐后我回宿舍跟小伙伴可惜了老半天那晚的酒,是一个前辈从加拿大带回来的味道绝好的冰酒,可是每人也只有机会端了两次杯子,而把大半都剩在了杯子里。</h1><h1> 记得常去的一家韩定食店的酱蟹做得很是地道。但由于导师没动筷子,所有的人都不敢动筷子。然后导师居然问我们是不是都不爱吃酱蟹啊?那他打包回家给师母吃了,据说师母最爱这家的酱蟹。从此之后,我们只要到这家店聚餐,这个酱蟹就是被导师打包的。甚至前不久和朋友聊天说起来,朋友还问我后来有没有吃到过那家店的酱蟹。我答没有。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导师其实真的是情商低,他一直就以为我们都不爱吃那个酱蟹,殊不知我们是想吃捞不到吃啊。</h1><h1>&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h1> <h1 align="center"><font color="#167efb"><b>二、毕业了,却开始慢慢走近</b></font></h1><h1> &nbsp;&nbsp;&nbsp; 与导师关系的慢慢走近是伴随着我毕业这个过程的。也可能是我生不逢时,恰好我要毕业的那一年是导师忙到快要飞起的一年。他同时兼着本校,外校三个院长,两个研究所所长,外加一堆找上门的课题项目。所以他倾向于让我再缓半年再毕业,这样他也可以能有多些时间花在我的毕业论文上。而我当时已经开始留校任教,眼看着必须马上要毕业才好名正言顺地工作,而且下一年会排很多的课给我,如果再不毕业,可能就会面临着课也上不好,毕业论文也做不好。所以我厚着脸皮说导师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做,让我试试今年毕业。你说英语论文你看起来费时间,我就按你的要求写韩语论文;你说女性视角的养老金制度恐怕展不开,我就放弃已经准备了近一年的这个选题,重开炉灶;你说这二十页全部删掉,我就立刻毫不犹豫一字不留。其实我当时是破釜沉舟,但没想到却给导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让他觉得我具有极强的工作推动力,直到今天还时常提起我这个所谓的极强的推动力,真是令人汗颜。现在想想自己当时也真是无知者无畏啊。连那么聪明、认真,且用母语阅读、写作的师姐都比我又多留了一年,用了六年才博士毕业。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为了本系历史上第一个博士毕业的外国学生,而且是迄今唯一一个用韩语写博士论文的外国学生。 &nbsp;&nbsp;&nbsp;&nbsp;</h1><h1> 其实后面的论文三审过程还是相对比较顺利的,导师后来也说是得益于我极强的推动力,可是我慢慢感受到了其实是他开始默默给我帮助。在第二次答辩后请答辩老师吃饭时,他特意选了比较便宜的饭店为我减轻负担。在约定第三次答辩时间时,甚至有些违规地当着我的面告诉外请答辩委员们提前带好印章。我知道他是为了宣布论文通过后就可以当场在论文上签字盖章,而不需要像惯例那样,我自己再拿着材料和论文一位老师一位老师找到门上去请他们签字盖章。第三次答辩后,他替我付了请答辩委员吃饭的账单。毕业典礼那天,他送了我一支昂贵的万宝龙的笔,还带我去吃了一顿一如他既往风格的高规格的晚餐。接着,因为一些原因他代国际处长去广州和广外签订合作关系时,带了我去。然后,在我没有提任何请求的情况下,默默地把自己的两门课排到了下个学期我的课表上。其实我知道,好几个早已毕业的前辈们是多么想要那两门课的。 &nbsp;</h1><h1> 再到后来我完全离开韩国后,每年也总还是有一两次机会回去开会。开始我只是出于礼貌,回去了,自然要打个招呼。每次导师都会跟大前辈带着一帮同门陪我吃顿饭。 &nbsp;&nbsp;&nbsp;&nbsp;&nbsp;</h1> <h1>&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年前导师带着一帮前后辈们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地方这件事,一直让我感觉有些恍然如梦。他一直是个窝在家里读书的内向的人,虽然各种机缘巧合找上门来有了很多让他不得不出席的场合,给了他各种title,但是他并不喜欢到处跑来跑去,更不care这个那个荣誉还是什么东西。一直记得他讲过的那个当年大学谈恋爱时候,他跟同是同学的师母在校园里溜达一圈,一路都是跟师母打招呼的人,却没有人认识他。他还分外奇怪为什么同样是同学,师母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人。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个时不时就想逃避世界,躲进自己的小小空间里去读书的那个少年。于是,在我没有主动邀请的情况下,他坚持要来看看我工作的地方。于是,他带着前后辈们以一种以我为骄傲的心态来到了我的学校,做了讲座,看了我的办公室,逛了南京长江大桥,后来在看到南京哪里语法错误的韩语标志牌时半天不肯走,一定要找相关部门要求更正标志。 &nbsp;&nbsp;&nbsp;&nbsp;</h1><h1> 就是这样一个从小生活优越,无意中却事事都要讲格调,连抽根烟都要点个香薰蜡烛来驱散烟味儿的人,但又天生一副忧国忧民的平民情怀,穿着随意,甚至还有点故意逃避精英生活方式的倾向。在为数不多的进教室上课不打领带的老师里,他必定是其中一个。</h1> <h1 align="center"><font color="#167efb"><b>三、不知不觉中,我越来越像你</b></font></h1><h1> &nbsp;&nbsp;&nbsp;&nbsp; 当年对老师感到有小小抱怨和失落时,我是不太赞成这种比较清冷的师生关系的。可是,最近一两年,我却发现自己在无意中,风格却越来越接近我的导师。 &nbsp;</h1><h1> 导师本身性格内向,不喜社交。三年前有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最近他在做的一件事是在网上检索自己的名字,凡是发现有他去哪里参加什么活动了,进行什么讲座了等等之类的报道,就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人家,要求人家撤掉那个报道。他说,既然做不出能改变世界的伟大创造,作为一个平凡人,至少不要用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给别人给社会也带不来什么益处的东西来增加网络空间的浪费,更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去读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前两年我出于好奇去搜索时,有时候还能看到漏网的个别报道。果然,经过三年的努力,前几天我又搜索了一下,果真除了学校网页上的个人介绍,我还真是再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报道了。所谓无欲无求,到了这个境界的,导师应该是我见过的第一人了。 &nbsp;&nbsp;&nbsp;&nbsp;&nbsp;</h1><h1> 我也算是一个心大且几乎没有功名心的人,虽然在当前环境下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亦或让周围的人怀疑我大概是有更大的野心才故作无欲无求的样子吧。其实真实的状态就是,我只是觉得我们无非蝼蚁草芥,又何苦那样苦苦追逐那些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大意义的东西呢?其实想想,这几年我三观混乱的时候,每年回去见到导师才能心安神定。这无意中其实是强化了自己内心的无欲求真的信念的。如果做不出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来,至少不能昧良心,造垃圾。 再来看与学生的关系。之前我一直以为做个像当年那么热心帮助我的几位教授那样的老师一定是最佳的选择。可现在竟然也开始怀疑起这个观点来。也是毕业几年后的跟导师的一次闲谈中,他说,他其实是有意拉开与学生的距离的,尤其是在学的学生。因为过于亲近后,老师就会因感情而失了原则,就会因感情而降低了对学生的要求,也会因感情而无法做到给不认真学习的学生该有的惩戒。 而不能按要求培养学生则是一个老师最大的失责。我不能说他的想法一定对,但把他放在导师所处的环境中则一定是对的。因为导师的学生几乎都是跟他年龄相差不大的中高层公务员们。如果再跟这些熟稔社会规则的公务员们多吃几顿饭,多喝几杯酒,恐怕所有的原则都要打折扣了吧。保持距离,保持疏远,则可保持权威。让你重做作业,你就要不打折扣地重做作业。长远来看,其实这似乎才是对学生的大爱。 &nbsp;&nbsp;&nbsp;&nbsp;&nbsp;</h1><h1> 虽然我接触的学生和导师的情况不一样,但无意中我发现我竟然也越来越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我会下意识地跟学生在各种社交软件上保持距离,不轻易互动,除非这个学生已经毕业。除了课堂和必要的活动之外,我也抗拒和个别学生的个别纯情感性接触。我会警惕,如果有额外的情感接触,我是否还能在判断学生和要求学生时,对比较亲近的学生和不太熟悉的学生保持一样的标准和原则?根据这些年自己的生活经验,似乎我天生就带有"知心姐姐"特质,很招别人来倾诉。那么作为一种工作状态的我,是不是更应该有意隔离这种会影响到我判断的情感交流呢?我还没有做主动选择,但潜意识已经替我做了选择。</h1> <h1 align="center"><font color="#167efb"><b>四、远远近近,我知道有你深深浅浅的牵挂</b></font></h1><h1> &nbsp;&nbsp;&nbsp;&nbsp; 六月份回韩国开会时,来不及见面,就在回国去机场的路上给导师打了一个电话问好。电话里的他竟然那么欣喜,一直埋怨我不经常写邮件给他。他说,知道你也忙啊,哪怕写一两句话也好,让我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其实,如果不是当时旁边还有同行的同伴,我恐怕是有点想掉眼泪了。导师那个语气,就像埋怨离家很久而且疏于跟家人联系的孩子一样。我其实是非常感动的。&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1><h1> 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人开始变得趋于柔软还是因为历经长久时间才能更好地理解一个人,从开始的互相淡漠,到逐渐的理解,再到互相的牵挂,我和导师之间慢慢走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一个本该在世外做隐士的导师,却在凡间做了我的导师。所以我们无意中聊天会发现,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我们竟然选了同样的书给学生上课用。这种无言的取向一致的惊喜,让我知道,我果真是曾经是,将来也一直是,你的学生。&nbsp;</h1><h1> 现在,我知道,其实远远近近,你一直在深深浅浅地牵挂着我。当有一天,我觉得我能够有足够的信心告诉你,我无愧于我的工作,无愧于我的导师时,我会拿出那支昂贵的毕业礼物——万宝龙笔来用的。因为你当时送我笔时就告诉我,你希望看到我用这支笔来工作。</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