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清明节上午我扫完父亲的墓，下午去敬老院看97岁的母亲。我带来她最喜欢吃的香蕉和芒果，写字告诉她（她很聋）：“这是爸爸‘吃过’的祭品，您吃了会健康长寿……”我还没写完，母亲就睁大双眼急切地问：“你爸爸找到了啊？他在什么地方？”我很惊奇，“爸爸在樟村烈士墓啊，怎么会找不到呢？”我正要写出来问她，她又说：“我们一直一直找不到他！一直一直……”她两眼微微闪着泪光。</h3><div> 啊，我懂了——母亲脑萎缩，早先的记忆浮起来淹没了后来的记忆，在母亲记忆里，父亲失踪了10多年！</div><div> 我的泪霎时涌了上来！</div> <h3> 父亲母亲最早那段离别是抗战时期。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三五支队经过两天两夜激战，全歼汪伪中央军的一个营，解放了姚北重镇周行，为北撤打开了安全通道。当天我父亲在台上作完演讲，第二天就奉命北撤。我父亲带领浙东游击纵队三五支队的一部到达山东泰安后，给妈妈来过一封信，说“我们一路顺风，生意兴隆，老板待我们很好……”别人解释给我母亲听，他说的是暗语，是说：北撤一路顺利，打了胜仗，上级首长对三五支队很好。<br></h3><div> 母亲放心了！</div><div> 可是谁能想到，接下来就是连续多年的担心——从部队“解放区”向“国统区”寄信很容易暴露部队行踪机密，我爸爸“一直一直”没有再写信给我母亲。母亲“一直一直”盼啊，盼啊……那时候，母亲对上要伺候养活老人，对下要养活我的姐姐哥哥——血雨腥风的年代里，生计艰难的处境中，在丈夫生死不明的状况下，她没有退却——她知道：她一退却，这个家肯定就“破”了，人也很有可能就“亡”了。她是多么盼望丈夫回来帮她一把</div><div> 哪怕是来一封信，</div><div> 哪怕是带一个口信，</div><div> 哪怕有人知道他还活着呢，也好啊！</div><div> 母亲背着“匪属”的罪名，几次被抄家追杀（其中一次逃难到远处亲戚家久住），痛苦之中默默地顽强地支撑着爸爸留给她的这个家——在旧社会，在重重迫害之下，一个女人，一个从城镇嫁到农村的女人，干着农活，“一直一直”撑着这个家，是不是可以评价为“忠心耿耿，顽强担当”啊！</div> <h3> 直到解放战争时期，父亲率部占领上海龙华机场，才可以通知母亲：我活着，而且一路在打胜仗！<br></h3><div> 刚解放，部队就又去抗美援朝，母亲又是漫长的盼望，苦苦地等待……所以这一段“一直一直找不到”丈夫的心理磨难在母亲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div><div> 其实，在新四军北撤之前的许多年，我父亲虽然是在家乡附近打游击，也很少回家，很少能与母亲团聚。日本鬼子巨额悬赏捉拿我父亲：抓不到活的，献上我父亲的人头也给巨赏。有一次我父亲回家拿衣服，敌人正巧来搜捕他。所幸的是敌人只知道我家就在这幢屋子，还不能确认在哪一间房子。敌人冲进东山头的我二伯伯家，用驳壳枪砸我二伯伯的头逼问他，我二伯伯乘机大叫，给我父亲报了警。我父亲从灶房后窗逃脱。敌人找到我家，把我家抄了个底朝天，借口找文件、信件、印章和枪，（这些不可能找到），最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甚至连我母亲的袜子都不放过。父亲从那以后绝少回家了。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但母亲坚信他就在不远处。</div><div> 游击时期，父亲虽然很少回家，却得到母亲的几次特别的照料。</div><div> 一次是父亲受了枪伤，子弹擦伤了睾丸，击穿了大腿，需要治疗和护理，游击队派人来通知，母亲冒死去照料他。</div> <p> 再一次就是父亲拉痢疾。旧社会这种病死亡率极高。我奶奶（明朝最后一位宰相级抗清英雄熊汝霖的后代）就是这么死的。奶奶出殡，伪军得到消息算准时机抓住了资助浙东游击纵队三五支队的我的姑父，马上交给日寇，日寇马上就杀害了他。当时我父亲也在送葬队伍里，他立即钻进庄稼地，冲过被火力封锁的桥头突围出去了。</p><p> 九死一生的父亲不幸被痢疾恶魔缠上了。游击队把我父亲藏在上虞县的一个被日寇炸毁的废弃建筑里，派人到余姚来请母亲去护理。父亲不停地拉大便，后来就是粪水，简直不是拉，而是喷出来，流出来......到处都是粪水。怕被日本鬼子发现，不敢点灯，全黑暗的情况下，母亲给父亲擦身子换衣服，可是手碰到之处都是大便粪水……母亲看看父亲奄奄一息就想到了我奶奶的死，揪心地哭了，但是她紧紧捂住嘴巴绝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被日本鬼子发现，连换下来的衣服都不敢到外面清洁的水里去洗。</p><p> </p><p> 世上的事说来真巧，母亲生我哥哥，白天生了很长时间一直生不下来。到了晚上，父亲好像有心灵感应，他回家了。他的脚刚踏进门槛，我哥哥就呱呱坠地了。我母亲一直说，“你哥哥的魂灵是你爸爸带进来的！”</p> <h3> 敌人抓不住我父亲，就抓我母亲，可怜我哥哥才出生几个月还在吃奶就和母亲一起坐牢了，因为不带我哥哥入狱，他准要饿死；带进去或许能活下来——就是死呢，至少母子也可以死在一块儿啊！后来亏得我外公几乎倾家荡产把母子俩保释出来。</h3><div> 母亲和父亲在那个国难当头的漫长岁月里“离多聚少”，每次相逢都是在“大难”之中，但是他们觉得像这样的相逢都是值得庆幸和怀念的幸福啊！这对于一位默默为丈夫为家忠心坚守的女人，是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可是她至今都觉得这种奉献是理所当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对抗日有功劳，总是略有遗憾地说：“我没有参过军。”</div><div> 我二伯救了我父亲，我外公救了我母亲和哥哥，我母亲救了全家老小；我姑父养活过游击队……他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但他们深明大义，用传统淳朴的方式维护着民族的尊严。他们都是优秀的老百姓！全中国有千千万万这样老百姓，中国历史有千千万万这样的老百姓。</div><div>“人民英雄”“人民英雄”——离了“人民”，哪还能有“英雄”啊！我们在纪念英雄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英雄背后的人民——他们是参天大树脚下的大地。</div> <h3>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人民都觉悟，都刚毅，都聪颖强健，才会真正强大！</h3><h3> 人民共和国，应该设立“人民节”。</h3><div><br></div><div> 2015年4月19日上午含泪写于</div><div> 宁波市福利中心 母亲身边<br></div><div> 编辑于2017年8月1日</div><div> 母亲百岁寿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