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山雀嘴角有个痣,一双忽闪忽闪的杏眼,齐肩短发,头顶右侧有个小辫扎了个红头绳,胸部挺挺的,滚圆滚圆的胳膊,是我十五岁,随父母从南京下放到淮北农村,认识的一位农村姑娘,我和她的初识是在玉米地里。</h3><div> 那是70年的四月,乍暖还寒,我们一家乘坐北去的列车,穿过南京长江大桥,行驶在津浦线上,窗外的群山缓缓倒退,绿荫荫的草地飘然而过,草地上蠕动着洁白的羊群,我戴着班里欢送会赠给我的红袖章和心爱的笛子,幻象中的乡村生活该是什么样的?</div><div> 初到农村,一切都是新鲜的,我便要求和青年小伙子一起上山拉石头,生产队队长沈加昌,摇着脑袋:“不管不管!”一个劲地不同意,“你这不是瞧不起人吗?”我真的难过一阵子。后来才知道,队长是为我好,我骨子嫩,怕出危险。队长分给我第一个农活便是护青:“小五子,虽然这二十来天,你不用上山拉石头了,但是村东头玉米地就交给你了,你就绕着玉米地晃着,别让那些臭丫头,破小子躬进地里掰玉米棒子就中。” </div><div> 夏天雨水哗哗的,暴雨之后,一夜之间,村东头的几十亩玉米唰唰地窜上空中,约一人多高,绿压压连着山脚,玉米杆和叶子绿油油的,只要轻轻摸一摸,那绿仿佛顺着手指流了出来。玉米杆顶的雄花絮,像纯白色小伞随风摆摆的,金黄色玉米棒一个个挣扎着从玉米杆的怀里探出脑袋,棒的头顶是一丛丛的雌花絮,有淡紫色的,有粉红色的,也有米黄色的……</div><div> 我带了一根竹棍,绕着几十亩玉米地,,从东溜到西,从南溜到北。忽然间,我听到玉米地里传来玉米叶轻轻摩擦的声音,隐隐约约小声说话声音。我憋住气,轻轻地呼吸,喵着腰,慢慢地挪着脚步,瞬间又静了下来,10秒、50秒……一会儿,叶子的摩擦声又传了过来。“谁,都乖乖地给我出来!”我大声吼着,叶子的摩擦声又消失了。我挥舞着竹棍冲着地头,一顿乱舞:“有种的,都给我出来!”,我的话刚落地,玉米地里闪出几个小姑娘,清一色,人人左肩挎着背篓,右手舞着镰刀。背篓里满满的青草,青草下隐隐约约露着玉米棒的须须。</div><div> 领头的姑娘,嘴角有个痣,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地带着挑衅的目光,齐肩短发,头顶右侧有个小辫扎了个红头绳,身穿无袖的绿格子娃娃衫,胸脯挺挺的,滚圆滚圆的胳膊,紫色的裤子,挽到膝盖,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玉米,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div><div> “瞧你那个样,你不就是那个小五子吗!”杏眼怒睁。</div><div> “你是谁?你们在玉米地做啥?”她怎么知道我是小五子?是不是那一天生产队用马车把我们一家从车站接到庄里,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像看戏一样,听到的。</div><div> “你管得宽吗?我们在割草。”说着杏眼转身而去,绿色娃娃衫渐渐消失在高高玉米丛里,其它姑娘也趁机散去。我呆呆地站着。</div><div> 玉米地里远远地传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着小松鼠。 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数来又数去, 一二三四五,五只小松鼠。”……</div><div> 后来,我才知道这杏眼姑娘就是山雀,山雀妈妈年青时,是方圆十里的大美人,山雀却自幼刚烈,家境贫寒,十分敏感,集体的东西 ,她丝毫不沾。</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br></div> <h3> 后来的日子,我和山雀慢慢地亲近了许多,我和沈娃、二柱、大凤、小凤也熟悉起来。跟着他们我慢慢地学会许多农活,拉犁、播种、除草、收割,摊场、碾场、翻场、扬场、晒麦……,</h3><h3> 当然最难忘的是割麦子。收割的日子到了,先要把镰刀准备好,我磨来磨去,总磨不亮,山雀便教我磨镰刀,双手握住镰刀,刀刃微微立起紧贴磨刀石,上下磨擦,然后把镰刀竖起来瞄瞄刀刃,刀刃上如果还有白光,还要继续磨,一定要磨出一道青光。</h3><div> 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田野里飘逸着青青的麦香。山雀黄色的草帽,白色的小褂,青色的裤子,挥舞着镰刀,在麦浪中一起一伏。在山雀的手把手指点下,我左腿沿着麦垅弯曲,左手向外侧搂住麦子,右手握住镰刀的长柄,镰刀伸向高出地面二三指麦秸的根部,使劲一拉,刀光下一抱麦子已整齐地躺在我的怀里,接着我左腿沿着麦垅后移,继续挥舞镰刀,一刀、两刀、三刀……,怀抱的麦子足够打成一捆了,抬起腰,我用麦秸将怀抱的麦子捆扎,这样一个完整结实的麦捆就出来了。……</div><div> 中途歇工,我已经不行了,腰累得直不起来,歪在田埂的树荫下,山雀带着面鱼茶,给我倒上一碗,顺手摘下几颗麦穗,在手心慢慢地揉搓了起来,不一会儿,摊开手掌,眯着杏眼,鼓起小嘴吧轻轻地将麦皮吹去,手心中剩下一颗颗麦粒,黄黄的、青青的,送进嘴里,我们慢慢地嚼着,一股股清香在嘴里闹腾着。阳光下,一捆捆麦秸静静地躺在厚实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大伙们镰刀的挥舞下渐渐空旷起来了……</div> <h3> 早上看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晚上数着高空中的星星。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最初的新鲜感荡然无存。安徽艺校招生,差一点没考上,那心爱的笛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除了眼睛偶尔亮色外,我渐渐褪去城里孩子的稚气,半年的商品粮供应结束了,我们和农民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在山雀、二嫂的帮助下,我学会了拉风箱,一长一短,一快一慢,在灶里放柴火时,我知道“人心要实,火心要虚”,山芋粥,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 “手光、面光、盆光”,山雀教我和面、揉面,山芋藤在锅下噼里啪啦燃烧,在冒着泡泡山芋粥的锅边,贴上薄薄的山芋馍。</h3><div> 山雀没有读过书,总想知道外面的世界,闲暇之余,那双杏眼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听我断断续续唠叨城里的味道,山雀也没坐过火车,但长春电影制片厂在曹村拍《车轮滚滚》时,我们男男女女一帮人挤上火车去曹村看拍摄现场,火车上,山雀兴奋不安,长着痣的小嘴叽叽喳喳的说着不停,滚圆滚圆胳膊,搂住我的胳膊不放。说实话,和山雀的相处,我嗅到泥土的气息,人世间的暖阳,而和同是全家下放的孩子王平、少萍,小萍一起读书、赶场子,我似乎又听到远方的诱惑,朦胧中见到天边的一丝虹云……</div> <h3>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干冷,蓝蓝的天幕就像在水里洗过一样,那么平整,那样纯净。褐色的土地上,麦苗青青的,嫩嫩的,叶子上覆盖一层薄薄寒霜,方圆百亩土地上,一排排的防护林是杨树,杨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笔直的树干,仍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像英勇无畏的战士,日夜守卫着这片肥沃的土地。大地上的一切仿佛进入了冬眠。</h3><div> 宿县古城的北边十里汴河,却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汴河清淤工程开始了。县里把任务分给各个公社,公社分给生产大队,然后再分到生产队。队里的青壮年是非常愿意参加的,一是每天工分最高,二是吃集体的,伙食也好,我参加了,二嫂子、山雀也去了,负责做饭。</div><div> 马鞍似的帐篷,一个队一个搭建起来,帐篷的外面砌起了灶台、堆放着瓶瓶罐罐,灶台旁支起了两口大锅。帐篷不远处用高粱秸,搭了个简易的厕所,中间隔了一下,分别挂了歪歪扭扭男、女两个字。帐篷內二十来张铺一溜排放着,二嫂子和山雀的铺靠着帐篷的门口,我的铺紧挨着山雀。个人所带的洗漱用品,用网兜兜着,吊在帐篷的一角。二嫂子、山雀负责一日三餐,早晚洗漱用的热水。</div><div> 太阳的余晖在西边逐渐消尽,晚饭开始了,是羊肉粉丝汤和花卷,大铁锅底的余火灰红灰红的,锅里的羊肉汤还在噗嗤、噗嗤翻滚着,肥嘟嘟的羊肉块在锅面飘浮着,另一口铁锅蒸着花卷,花卷是由白面裹着山芋面做成的,一层白面,一层山芋面卷起来,笼屉已经打开,花卷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大伙端着碗盛着羊肉汤,就着花卷吃了起来。望着翻滚的羊肉汤,我捞了几次盛不起来。</div><div> “小五子,你真是大萝卜,做不会做,吃也不会吃呀!”山雀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还记得我和她唠叨“南京大萝卜”的来历。</div><div> “看,铁勺要贴着锅边顺着锅底慢慢地、慢慢地往上捞,瘦肉都在锅底呢,捞粉丝时,先用铁勺把锅面上粉丝轻轻地往锅边赶在一起,铁勺再顺着劲一翻,粉丝就捞进碗里了。”山雀一边说着,一边给我盛了一大碗羊肉粉丝汤,递给我一个花卷,我一看是个花卷头,白面自然多些。</div><div> 头顶上的马提灯晃晃的,劳累了一天,躺在床铺上,浑身散了架,铺旁的山雀却进入了梦乡,嘴角边会说话的痣,轻轻地抽动,滚圆滚圆的胳膊,露出被角,近在咫尺,我真想用手轻轻地触摸,……不一会儿眼皮直打架,恍恍惚惚做了个梦,眼前浮现朦朦胧胧的身影,高高的个头,弓着背,黝黑的国字脸上爬满了皱纹,眯着混浊眼睛,戴了个破毡帽,挽着大腰裤,蹲在墙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翻着衣襟捉虱子……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二嫂子、山雀早已忙乎早饭去了,走出帐篷,东方既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div><div> 在那贫困交加的岁月,青春萌动的年月,我真想在农村找个媳妇,就和淳朴、利索、俊俏的山雀吧!和沈娃、和大凤、和二凤也行,……我没有更多的选择。落实政策时,一家可以解决一个子女工作,我让小六进城,你走,我是知青还有希望。打鼓山读书时,我曾经把王平、少萍、小萍的名字分别写在三个纸条上团成小球,但我始终没有打开。我脑海里总浮现东方那一丝虹色。“人生的要义……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啊! </div><div>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刊发了新华社稿件《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我们重新燃起了希望,太阳下山了,月亮又升了起来,如水的月光飘浮着,透过窗棂照在破旧的书桌上,豆大的煤油灯闪闪忽忽亮着,我在灯下看着书,准备高考。门外响起敲门声,“小五子,是我,给你。”山雀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盘子,盘子上煮熟的黄灿灿的玉米还冒着热气。</div><div> “小五子,考上了,还会回来吗?”山雀眼里流露一许期盼的目光,闪了闪又慢慢地消失了。</div><div> “山雀冷吧,谢谢你!”我不知道东方那一丝虹色是否能够降临?我只能搓搓山雀冻红的手。</div><div> 幸运的是我和王平真的分别考进了师范学院和工业大学。拿到通知书那一天,我请了一桌酒,“喝,喝!小五子,你真行呀!小六走了,你也走了,可别忘了是山芋干把你长壮实的。”我走到山雀面前,望着含着泪珠的杏眼,嘴角边的痣,握住滚圆滚圆的胳膊,难舍难放,敬了一碗山芋干酿造的酒,辣辣的、甜甜的、苦苦的,满满地谢意、满满地回忆。</div><div> (图片来自网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