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红楼梦》之刘姥姥

从心所欲

87版《红楼梦》是我们的大爱，无论玩的多疯，到点一准候在电视机前，小小年纪根本品不出曹公“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心酸。我只爱那大观园里美女如云，爱宝哥哥偷吃人嘴上胭脂，爱丫头婆子掐架的鸡飞狗跳。对于三进贾府的刘姥姥，不但不爱，反而嫌弃。觉得刘姥姥穿着寒酸，土头土脑，70多岁还小丑一般被园子里的姑娘们戏弄调笑。所以当看到妙玉对刘姥姥的嫌弃（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外头去吧，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黛玉对刘姥姥的调侃（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你快画吧，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当时心里是附和着乐的。如今，随着阅历的增长，之前的厌恶反都消失了，细读几回原著，对刘姥姥不仅不嫌弃，反而越来越喜爱。

贾府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三教九流，各行其道。 刘姥姥是底层劳动人民的一个代表形象。在刘姥姥身上，我们看到了庄稼人质朴厚道，勤劳智慧的特点，更看到了一个阅历丰富的老人身上知恩图报的美德。

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因外孙青儿板儿两个无人看管，被女婿狗儿接来养活，因老有所养，遂一心一计，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第六回）替狗儿想出一个机会来，狗儿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刘姥姥劝狗儿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狗儿心下有些活动，只拉不下脸。刘姥姥何等聪明，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有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到还是舍着我这张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第六回）刘姥姥三言两语便化解了穷困之时上门求人的难堪，也定了女儿女婿的心，你两个对我是孝敬，我又怎会让你们去“打嘴现世”，豁出我这张老脸去了，没讨到银子，就当见见世面，也不枉此生。这心态也是没谁了。

等见到凤姐真要开口求人了，刘姥姥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了。心里又不免替刘姥姥感到心酸。

刘姥姥虽是平头百姓，也深谙处世之道，识分寸，知进退，还不失庄稼人的淳朴厚道。
先前总觉得刘姥姥初进贾府处处卑微，见着守角门的家仆磕头称“太爷们纳福”；扯着一个小孩便唤“哥儿”；误将平儿作凤姐欲称“姑奶奶”；见了凤姐，偏贾蓉来了，“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第6回）现在看来刘姥姥是颇懂礼数的。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礼教繁多，不说平头百姓，就黛玉这官宦小姐，与贾家有着亲亲血缘关系，初进贾府都时时处处小心，恐落人笑话，那刘姥姥本着处处谨慎、礼多人不怪的想法就可以理解了。 待凤姐给了20两银子（1两银子约等于现在300元人民币），喜的又浑身发痒，盛赞凤姐“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说的话糙，却是庄稼人自以为赞美对方的最有诚意的方式，连周瑞家的都听不下去，嫌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

二进贾府，“平儿来至室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第39回），这“打抽丰”现作“打秋风”，跟我们常说的“揩油”“占便宜”意思相同，可见在平儿眼中，初进贾府的刘姥姥应该是个爱讨便宜的人。但刘姥姥二进贾府可不是来“打抽丰”的，而是来还礼的。“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庄稼人是淳朴厚道的，刘姥姥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也算是我们的穷心”，礼尚往来，刘姥姥也是知道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在贾府人看来，刘姥姥便是个有情义之人了。接下来几日在园子里的接触，更让姑奶奶姑娘们看到了这刘姥姥有趣、可亲的一面。临别，“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第42回）“平儿笑道:‘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那个 灰条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这里平儿已待刘姥姥如长辈了，开口讨要的东西都是农村常见的，并不值几个钱，却让刘姥姥感到了自身劳动价值被尊重，人格上也平等了，所以刘姥姥不仅不嫌反而“千恩万谢答应了”。

《红楼梦》有几处热闹场景的描写，18回的元妃省亲，75、76回中秋赏月，说不尽的繁华热闹的背后隐着忧伤，末了总是以老祖宗堕泪收场。只有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一回的欢笑声不断，老太太、太太、小姐们开心也是真真切切的。
 
先前看总觉得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路被凤姐设计着洋相百出，现在看来倒是藏精于拙的大智慧了。大多的套路刘姥姥是心知肚明的，只顺着凤姐演双簧，为的不过是老祖宗开心罢了。刘姥姥何等精明，“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第39回）唬的宝玉信以为真，次日一早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去找，自然一无所获。端的是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不止宝玉，刘姥姥又编了个90多岁老妇潜心向佛，感动观音菩萨送孙子的话，“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所以，大观园的笑料百出，更多是刘姥姥自演自导的一出好戏了。

开宴初，刘姥姥石破天惊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黛玉笑岔了气；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说不出话来；薛姨妈笑喷了探春一裙子茶；探春笑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拉着奶娘叫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姐妹换衣裳的。独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当然，撑着不笑的，还有我们的女“篾片相公”刘姥姥。之后，用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夹鸽子蛋，还嘟嘟囔囔着，“这鸡儿也俊，这蛋也小巧”，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笑料百出，不独有装傻充愣的，更有醉后实实在在的洋相。众人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一时来至“省亲别墅”大牌坊底下，刘姥姥误作大庙，爬下磕头，众人大笑，刘姥姥说，笑什么？这庙的名字我认得，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大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解手后迷了路，一路跌跌撞撞，进了一房门，只见一女孩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原来是一幅画。手也未拉得成，头上到嘣了一个疙瘩。又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过来，刘姥姥忙道:“你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找我来？”他亲家只是笑，不答应。刘姥姥笑道:“你好沒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原来是镜中自己的影像。后来干脆醉倒在宝玉屋里睡了一觉。

　　刘姥姥除了言行的诙谐，在她身上同样也有庄稼人的智慧。
　　
一是行酒令。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刘姥姥一个村妇懂得什么诗词歌赋，成语俗话，能押了韵，说的都是庄稼人的本色，虽然不比阳春白雪，却多了朴实。
　　
二是凤姐女儿大姐儿着了凉，发热。刘姥姥道:“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着彩明来念。果然是撞了花神，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可见，姜还是老的辣，刘姥姥到底年岁大，人生经验也丰富些。
　　
三是给大姐儿起名。凤姐央刘姥姥给大姐儿起个名字，一则借借刘姥姥的寿，二则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大姐儿生日的日子不好，可巧是七月初七。刘姥姥说:“这个正好，就叫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乡下人给孩子起名都不雅，为的是贱养，孩子好养活。只巧姐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可见刘姥姥人生阅历的丰富了。
 


更叫人敬佩的是刘姥姥的知恩图报。贾家被抄家后，树倒猢狲散，受过贾家恩惠的贾雨村恩将仇报，落井下石。锦上添花固然好，雪中送炭确难得，巧姐儿被狠心的娘舅卖到了青楼，刘姥姥顾不得舟车劳顿，急急变卖家产筹钱将她赎回。真真应了秦可卿托梦给凤姐那话中“雪中送炭极少”的那一位。（此为87电视剧版《红楼梦》的情节。原著设计的情节是贾环趁贾琏不在家擅作主张将巧姐儿说给外藩做偏房，刘姥姥偷偷接了巧姐儿藏在家里。不论哪个情节，都是受恩于贾家，报恩于巧姐儿。）

《红楼梦》是女性的颂歌。《红楼梦》不仅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探春、惜春、晴雯、鸳鸯、平儿，它还应该有刘姥姥。在我们欣赏着园子里姑娘们的聪明，美丽之时，我们也要为有独特人格魅力的刘姥姥点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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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原创:从心所欲
音乐:《晴雯曲》喜庆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