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尼泊尔干女儿

JEFF

第一部分

八月八号清晨，青年驴友们还在酣睡，我借了店老板的自行车外出瞎逛，来到一处地方也就没了方向。正纳闷时，瞥见大树下的一个穿校服的高中女生，她似乎木然地向前望什么，那里正好是当地的公园，芳草如茵。我用英语打招呼，她猛然回过头来。尼泊尔英语普及程度较高，但她口语的流畅还是让我觉得她不同凡响。

我打量着眼前的女孩，一米六多一点的身高（对尼泊尔人来说不算矮了），纤细的柳腰，黑得好看的肤色，聪慧的额头，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她的校服非常受看，浅灰色上装、深蓝色裙子、长统黑袜、黑皮鞋，其设计比我的学生穿的上海校服似要高明得多。

我想去White Pagoda、David's Fall几处景点，我说。女孩那么热心，加上摸样可人，英语流畅，思路清晰，让你瞬即喜欢上她。

“谢谢你详细指点呢。不过，你怎么这么一大早独自坐在树下，走累了歇着？这里又非车站。”我说。

“你想听吗？”她一脸真诚，声音像一串银铃。 旅游者最闲，何况教师的职业总让你有听外国人说英语的兴趣。到国外，与当地人交谈常比单纯玩几个景点更有意思。

女孩说，她叫Saniya（好听），在当地读公立高中，学会计与管理，五门课程，包括英语，学制与我们的不同。她正读十一年级，今天才开学第四天。学校远，她需四点半起床，乘车走山路，七点必须到校了。今天不巧没赶上车，坐不起出租车，再说她父亲平时几乎从不管她和姐姐，不给钱。

哦，还有姐姐，大她两岁，刚高中毕业在家待业。

“那你们平时总要花钱。” 我说。

“我用自己的奖学金，不够，省着用。”

“那你爸爸为何不管你们？”

“你愿意听我家的story(故事）吗？” 小姑娘的眼神充满着忧郁，才十七岁的人思维严谨不造次。 这是个不幸的家庭。首先，父亲是个酒鬼，从早灌到晚，第二，两年前父母离异，当时父亲三十六岁，七天后讨了酒肆的二十二岁坐台女，除两女儿外还有一个同后妈生的三岁的儿子。妈妈没钱，姐妹俩只好跟新家。父亲曾去沙特阿拉伯打工七年，撑起点家业又换成酒钱。Aunty（管后妈叫阿姨）的姐姐在东京，总想发财的父亲想再次做洋打工。

“他们若去了日本你俩怎么办？”

“ 不知道。”

“到你妈那儿去。”

“妈在外国人住家帮佣，每月仅三、四千卢比（折合人民币二、三百元）。再说，她背有伤。昨天她给我五十卢比，我给了姐三十，我拿二十，诺。”

说着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夹着二十卢比。 “给我看看你的笔记。” 还真是字如其人呢，工工整整地用尼泊尔文和英文写着这两天的上课内容。

“老师讲得快，你得快抄。” 她边说边着用英文又快写了几个字。哎，我不禁想，至少就英语而言，尼泊尔教育可圈可点，一扫我先前的蛮夷偏见。

“走，我还没吃早饭，陪我一起吃。” 她一定正饿着，但我点餐时她多次说太贵，喝杯咖啡就行了，当然我未依她。吃玩早饭，借我手机打个电话给她姐姐Sujina , 她俩要为我做向导，这太好了。

我们离开公园去找她姐姐，晃过吊桥，走过村庄。

过一会姐姐来了，她长得矮小瘦弱（后来她告诉我，她妈妈十六岁生下她），但更漂亮。两人陪我整整一天，也交流了一天。

知道China吗，知道，上海呢，不知道。你干什么的，当老师，教跟你一样大的学生。Saniya，中国学生天天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作业。你有书吗，我看一下。我没书，书太贵。那你怎么学习？啊，你是中国老师，让我来告诉你。

“我记笔记啊，看我英语写得不慢吧。奖学金只够学费和很少的零花钱，书费要买。我们有一半穷人一半富人，穷学生向富学生借书看，做笔记，他（她）们肯借的，再说，很多人又不爱学习，男孩抽烟，女孩打扮。” 后来听当地人说，书特别贵。

“你爸又不算太穷，问他要买书钱。”

“ 他不给，还骂我们。他要买酒，酒很贵的，再说准备去日本要花钱。”

“He is not responsible at all(他这人毫无责任心的）。”Sujina 插话。

“我来帮助你们。”话说出口，我立即感觉到这几个字的份量。

听我这么说，两女孩眼里瞬间放出光来。

“那你就是我们的Papa。”

你的恻隐之心激发了跨国捐资助学的动念？诚然，你难免还会有世俗的犹豫，因为国内的马路上这类伎俩早已见怪不怪，但大多很蠢笨，偌大的姑娘跪在自写的自述书前痛说家中悲情。然而眼下，你的判断力和第六感告诉你这是普通而真实的人间故事，只不过发生在一个穷国农村罢了。

“你何时离开博卡拉？”

“明天。”

“姐姐来时对妈妈说认识了一个外国人。我们能邀请你做客吗？”

好呀，我就明天去她妈妈家，但不去姐妹俩栖身的父亲家。姐妹俩说，酒鬼爸爸不可能招待人的。那我后天再去奇旺，这就是自助游的优越性，可随时改变行程。

Saniya上前抱我，喊我Papa。至少是那一刻，真把我高兴得不行。

第二天上午，姐妹俩来旅店接我，两人看来都精心打扮了一下，哎哟，我的Saniya，头上还别着蝴蝶结发卡，我的尼泊尔漂亮的干女儿。

乘车走过一段路来到了妈妈家，山峦叠翠，秧田环抱，一栋有着铁大门的民居使你感受不到当地人的贫穷。

　　纯尼泊尔血统的妈妈同大女儿一般矮小。Welcome to my home(欢迎来我这里），她憨憨地说着英语，她沙特阿拉伯呆过七年。 只有一间十平方的房间，她说。哦，那我门口点头的男人是谁。他是房东。我不由得想起上海借过人家房住，也借给别人房住的不同心境。

一张床，一长茶几，一衣橱，一小冰箱，一小电视，一烧液化气煤气灶，一菜桌，左边屋有蹲式便器和简式淋浴器。家庭设施简洁实惠，一层不染，让你感受到尼泊尔人民当今的生活方式和悟性。

我递上礼物，上海糖果，茶、巧克力是当地买的，哎，带礼干什么，客套与我们雷同。寒暄毕，敬奶茶。Saniya昨天就说了，姨妈家的牛下崽，是头奶呢。是我心情好还是味道好？什么光明，什么特伦苏莫斯利安，其味安可媲美？ 屋外潺潺夏雨，清风徐来，略感一丝秋凉。我拿出布鲁斯，我们表演节目吧。我先吹奏两曲，印度歌曲流浪者之歌，北京奥运我和你，边吹还边翻译意思，同住地球村本是一家人，来体验中尼友谊吧。接着你跳舞好吗，Saniya你不说过学校里跳舞每每得头奖嘛。

姐妹早有准备，手机音乐一放，妹跳姐唱妈击掌我拍照，想看我女儿的优美舞姿和曲线吗？我可绝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在编故事净化心灵。你说这天底下什么叫幸福，时髦用语的幸福指数何为标准？

她妈妈才三十四岁，沧桑早已写在脸上。生活不易，她在德国人家帮佣，收入刚好租房，因有几分薄地，借给银行后，有资格借贷，慢慢来还本利。你有腰疼病吗，你女儿说的。哎，不提它了，他爸喝酒后踢的，拉下了病。他现在还喝吗？我想再验证姐妹俩的真诚。喝，从早到晚，所以，他的小老婆日子一样不好过。说着她笑了起来，毫无忌妒神色。

中餐是米饭，一大盆鸡烧豇豆，很入味，一杯酸奶中满是果丁。我这人不挑食，却唯独没喝过酸奶，上海的酸奶是不是也很好喝呢，我想。但我还是嫌酸，请她们再切点芒果丁，尼泊尔的芒果真香甜啊。虽有刀叉，饭是用手抓吃的。我不仅入乡随俗，且把所有给我的份清光，以示好吃和尊重。

到了分手时刻。我打开钱包，给Saniya一千，Sujina五百，当然，是尼币，换回了一迭声Thank you。不能多给，如果你想可持续发展的话。告别时，妈妈还是憨憨地笑着，送我出门。姊妹俩执意送我到旅店。十九岁的姐姐到底要老陈的多，而Saniya Papa不绝于耳，真是灵气乖巧，我还是有偏心的。

“Papa，我将来毕业了能到你们那里工作吗？”Saniya问。 “行啊，但有条件，你必须努力学好会计，上海倒是要的。还有不管别人如何，你必须一如既往拿奖学金。”但我心里在嘀咕，可能也说说而已。

“我会的。”答得非常爽快，使我想起妈妈刚才的话，Saniya没有不拿奖学金的时候。但到了高中还行吗，这是我听旅店老板说当地的一所好学校。

“ 光会说英语还不行，你必须要正音，语法说规范，像我昨天改游览牌那样，美国妞是不是很佩服我？另外还得学汉语，否则人家根本不要。好吧，我给你先寄中英文书吧。我会帮助你的。此外，当与你一样大我的学生知道你的故事后，很多人会願意与你交朋友的。要知道，我的学校可是一所名校，有很好的学生。＂

“Papa，You won't forget us(你不会忘了俺们吧）？” 最后姐妹俩送我到车站。我轻轻拍抱了一下两个孩子，“我会牵挂你们。”Saniya从我的零钱中拿出十三卢比，“不这样可能售票员会多收你钱。”

“再见，再见。”车开出很远，姐妹俩还在挥手，然后双手合十。

我挤在爆棚的尼泊尔公交车上，思绪一刻没离开两姐妹，特别是Saniya。车颠着颠着，倒也颠出几句话来：山国姝丽有心人，苦难磨砺振家门。所幸人生情意在，天涯何处不参神。

写于奇特旺 2012年8月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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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博卡拉费瓦湖畔的国际和平纪念塔，它见证了中尼人民之间的友谊。

我和小Saniya成了朋友。

以后每学期我都给Saniya寄不多的一些钱，但她每次让我别寄，说她奖学金能对付。

她乖巧懂事，慢慢地我在感情上就把她视作了我的干女儿。

亲情常不如友情，友情常变成亲情。

我的课代表Kally Jia 也同她成了笔友。很快两人在不同国家的高三毕业，Kally在上海进了大学；而Saniya尽管是博卡拉第一高中的学业佼佼者，迫于家庭生计，她上不了大学，而直接去了一家旅馆谋生。

2015年4月25日，美国地质调查局：尼泊尔博卡拉以东发生7.7级地震，震源深度80公里。

Saniya设法告诉我，她流浪几天决定必须离开那个地方。她妈妈与姐姐已分别在迪拜和马尔代夫打工，她要投奔姐姐去。

姐妹俩相依为命。

在马尔代夫的一个度假resort里，Saniya天生的笑容给全世界的旅游者留下一致好评，也把她的英语口语磨得熟溜。工资加小费，月入常在￥6000以上。姐妹俩已攒起了X万美元，准备将来先替妈妈在尼泊尔买块地把她安顿了。

我妈妈很苦，她告诉我，至于我自已听说可以去西欧打拼。

然而我常想，我这干女儿的命运将来究竟会怎样？当真去随叙利亚难民搏未知，还不如找个当地好点人家把自己给嫁了。Saniya96年出生，也不小了。

自从与我邂逅后，懂事的她从未提及说想来中国上海，她知道她的Papa只是一介书生，也只能说些安慰的酸话而已。

然而2016年9月她突然来微信说要来上海工作。

原来上海一老板携妻儿去那里度假，看中了Saniya。

哈，Saniya的人生机遇来了，但仅凭高中文凭无专业上海有饭吃吗？

有，因为老板要的是能教英语的外国面孔。

Saniya足够聪明，她让我加了老板微信，此前就说过上海有个Papa。而我又岂能被动地等到她踏足上海的那一刻呢？我要保护她，立即主动帮助她。

当我来到比我以前造访过的学生家庭更高档的别墅看到这个叫Max的小老板时，才发觉他至多35岁。后来他告诉我，从徐家汇到莘庄这一路大量的户外广告牌由他经营。这我信，现在这世道有钱就牛逼。

等我前前后后与Max商讨中英文合同，协助搞定签证及至通知Saniya办妥当地签证买好机票，用时仅一个月。

但Saniya遇到来自那边的阻力，从别墅经理到CEO，苦劝她别离开，Saniya，你别走，我们给你们升职加薪。

Papa,他们劝不成就要扣钱。

别怕，Saniya，跟他们磨。

终于一天听到她开心的笑声，他们放我走了，还为我举行了告别晚餐。

离开resort驶向首都马累的渡船劈波斩浪，Saniya心潮澎湃，她的心已飞向国际大都市上海。

2016年11月下旬Saniya来到中国。

上海真好，世界真大。

第三部分

重逢真开心。

来到我家，我们带她备课。Saniya天生好嗓音，舞蹈强项，当幼教毫不犯难。

开眼界是水到渠成之事，而重要的问题是自我锤炼。

尽早攻克汉语口语，是Saniya心中最重要目标。Max的公司让Saniya在周末在延安西路这家知名汉语机构进行一对一学习，她悟性高，进步神速。

这就是她工作的别墅幼儿园，学生都是别墅里的孩子。

很快得知，这是一家私立幼儿园，营业执照申办仍处进行时，瞄准高端消费群体，而全英文授课外教为最大亮点。

Saniya赢得孩子们家长的一致好评，赢得生源。

幼儿园月薪六千，另外三千为辅导兼照管Max儿子所得，Saniya月入不菲。

在我家我们问她，你没考虑未来家庭吗？

爸，你替我找。

我带她见我的朋友，大家都喜欢她。

左起大学教授，大学同学，企业家。

教授说，你先到我校读书拿文凭，企业家说，这样，你只要能汉语与我的客户一般性交流，起薪先给一万。我则对同学说，我干女儿还不丑，又懂事乖巧，给你做儿媳意下如何。

Saniya精力充沛，周末去金山英语私校上课且立即获好评。

天下女孩子都一样，爱美，爱玩。

爸，借我拍个照，我努力工作将来也要买车开。

幼儿园放寒假，Saniya到岛上同事的武汉家中小住半个月。

去苏州游玩。

去北京一周终于登上了八达岭长城。

四月中旬，Saniya身着民族服装，在上海住处庆祝尼泊尔新年。

佛祖保佑尼泊尔姑娘吗？

Saniya半年学生签证5月份就到期，想继续留在上海必须续签。

三方面情况中断了Saniya的中国梦，一、由于老板未及时办理外国人居住证，她遭到拒签；二、她通过朋友不断收到来自澳门、日本、马尔代夫等地工作邀请，熬不过诱惑想多看世界；三、姐姐Suzy已有未婚夫，却几乎把全部积蓄交给在迪拜打工的妈妈，为的是替她在尼泊尔买块地，孝女Saniya要分担重任。

Suzy希望我还回马尔代夫。

爸，我现在手头有两处offer，一是澳门圣达菲五星级酒店，开始工作waitress，另一是马尔代夫世界级Annatara岛度假resort，去做hostess，我倾向去澳门。

Honey，爸不同意。澳门不是个好地方，世界赌城你懂的。人生两大主题立业成家，首先是你到底想从事什么职业。

我想当老师，但首先要赚钱，我还得读书。

在幼儿园Saniya向大家告别。上海，我肯定还要回来，那时的我一定会更成熟，更强大。

Saniya听了爸的话，决定回马尔代夫。

到高层次的世界度假者那里去再寻机遇吧，honey。你有流畅的英语和足以与不懂英语的华人攀谈的汉语交流能力；你有聪慧的头脑和敏捷反应；还有你惹人喜欢的外表和笑容。

而爸最喜欢你的，是一颗纯洁善良的心。

Saniya与老板娘及特别喜欢她的奶奶道别。

2017年5月末，Saniya回到了故乡博卡拉，她必须在尼泊尔使领馆办妥一切出国务工手续。

她去看了家人。

爸，你不也有在费瓦湖上这样一张照吗？

在世界和平塔下我们相识，当年的小丫头已长成大人了。

2017年8月1日晨，Saniya在加德满都国际机场微信告诉我，她即将登机去马尔代夫。

第四部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