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色调

润物无声

　　远寺的钟声惊醒了残夜，击碎了晚秋。

朦胧中剥开缥缈的外衣， 专注凝神，钟鸣清晰浑厚，混响苍凉。起身推开窗，不见香烟缭绕，但有缕缕馨香，轻盈而至又飘然扫过。不远处深隐着古寺，寂寞幽居的洪钟，荡开沉寂，向远天，诉说星移斗转，展播沧海桑田。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每到月圆之时，深邃沉重的钟鸣，总会不约而至，定时裹着神秘，捣碎时光，千载万世，沧沧凉凉，同音回响，警醒世间名利客，召唤苦海迷路人，一声声，霜夜凝寒，浸入邈远，洒向苍茫。

古寺的钟声，把一轮圆月推向高空。月下望月，空明澄澈，透明的月色送来辉煌的暖意，在清寂的时光里，竟不忍心承认已是晚秋。月亮是专为古寺的钟声而圆的，一如每一个月圆之夜。

晚秋是何种色调？月下秋心向何处？纵使秋心两半，秋情亦向暖。

黎明， 窗前没有风，天上仅剩的一颗星怔怔地看过来，远天深暗的色调中，一道儿惨白，一道暗红，昏暗的影子里，鸡叫狗叫渐渐连成片，抱成一团，远山在渐明不明的暗色里涌向天边。我知道寺庙就在不远处隐着，隐者隐在黑暗里，但黑暗隐不住隐者。

天渐明了，窗下梧桐，静默在秋空下，灰褐色的枝干瘦弱不堪，叠翠的叶子褪尽了，浓荫和滴翠的鸟鸣，退向另一个世界。远方，两棵树干高大，造型奇特的风景树，秋空下举起金黄的秋叶，摆出姿势定影后，删繁就简，嶙峋的枝干，不是沉寂残秋，不是苦迎寒风，而是沉醉秋后，萌动春夏季绿荫四盖，如诗如画引以为骄傲的恬梦。苍凉的晚秋里，只有身旁的柳，色泽清新一如春深，一如盛夏，一树青翠，晨风里飘飘荡荡，神情泰然，姿容华贵，尽显不变的青翠气质，洒脱典雅，舞着繁华，笑看凋零，悠然视秋霜如春风。

　　很难说晚秋是什么色调，但是，晚秋无疑是诗意的。

晚秋在王实甫的《西厢记》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多姿多彩的秋色，红黄蓝色彩纷呈，明丽夺目，却禁不住西风北雁的渲染，末句掩不住，落笔直点，洒泪悲秋。

晚秋在马致远的《秋思》里，枯藤老树昏鸦，是种玉碎的凋零，断肠人在天涯，把归而不得的羁旅之思，漂泊无依的劳顿之苦，推向极致。

晚秋在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里，“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寄人篱下，感慨良多，身世飘零，秋情浸染，不堪一袭。

季节变迁，天渐寒凉，风起了，叶落了，草枯了，寥廓惨淡，深秋本色，时令自然。人易受外物触动，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此种旷达胸襟，非常人能拥有。多情自古伤离恨，蝶舞春秋心使然，绿意萌动，黄叶离枝，惊喜和怅惘，在草木荣枯中跌宕起伏。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晚秋的诗意充斥着凄清冷意。“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的《秋词》，一改萧条寂寥，不言失意悲观，春意萌生、欣欣向荣，在秋日晴空中，排云直上，矫健凌厉，奋发有为，大展鸿图。两者相比，似乎刘禹锡能抛开遭遇和处境，高昂向上，其实，实难褒贬，脱不开个人得失，终归于以物喜以己悲的范畴，无对无错。晚秋的色调，情绪使然。真正不受心绪左右，也许只有到晨钟暮鼓里探寻，一缕轻风，一袭青衫，身轻如许，心如菩提，无喜无悲。

那毕竟不是我的诗，但是，站在晚秋里，我逃不脱其中的诗行。

　　离开家，秋天是夕阳的色彩。追赶落日，路伸向远方，树木成行，树影参差，一束束斜阳从落叶后稀疏的枝桠间钻出来，轻柔地抚摸面庞。路旁，收割后的田野送来泥土的芬芳，小路伸向村庄，温暖柔和的夕阳里，能看到炊烟袅袅飞升，能嗅到晚饭的味道。是不是？车子爬过一道山脊，眼前就是家？

离开家，秋天是金黄的。我可以看月亮，想母亲，为思念写下沉醉含泪的诗行：东篱素雅的菊香，/氤氲出一轮满月，/祝福被描摹得浑圆金黄，/遥望是一盏香茗的味道，/牵成秋水长风，/把乡思惹得，/清幽绵长。/我醉倒他乡，/他乡落满秋霜，/醉我成一树红枫模样，/秋声飞成一字长天，/原谅我不随雁阵走，/我的月亮在北，/鸿雁向南。/寻望我的北方，/风清云淡林影参差，/明月平静地升起，/皎皎清辉，/映出母亲慈爱的面庞，/温暖的记忆，/洒在我思恋的心上。/可是今夜，/ 圆月残缺了我的向往，/是不是，/为盈满你的空濛，/就掠走我慈祥的亲娘？/ 恨恨的月亮/，淡淡的月华漫过，/流淌成殇。

离开家，秋天是海蓝的颜色。一望无际湛蓝高远的秋季清空，是我眸子里清澈不见底的湖水，天空落不到地上，我眼眸里的湖水在眼眶里涌动。淌出来，就惊扰了幽静，决堤的声音不是美声，淌出来，秋天就不是海蓝的颜色了。

假如，我能看到十七岁以前的圆月亮，我就能找到丢失的童话。

那时候，晚秋是惨白的。轮到我上学，我左躲右闪，从没动过手的父亲一个巴掌把我搧进学校，从此我和书本结缘。秋后，田埂上飘起一面红旗，手推车骡马车铁锹镐头手套围巾齐上阵，修大寨田，轰轰烈烈大会战。惨白的玉米秸搭成指挥部，也是文娱宣传舞台，在晚秋光秃秃的原野上刺眼地耸立。我第一次登台，左右舞弄手里的竹竿。动作脱胎于孙悟空舞动金箍棒，假孙悟空精心指导，左右摇摆几天后，全校浩浩荡荡开进田野。一行人排队上场，降妖除魔变成田间竹竿慰问，教育和生产劳动有机结合，乡村秋后的舞台，红领巾离开教室，染红了惨白的原野。飞回家门，不厌其烦地说给母亲听，在她的笑望里，我一本正经，一轮一轮骄傲地表白，我站在高高的台上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时候，晚秋是碧绿的。碧绿是白菜的颜色，白菜最后走进家门，只有它不怕秋风，不怕霜寒，在晚秋的惨淡里，精神抖擞，耀眼的绿色装点了寒意的晚秋。剁去老根，减掉老叶，母亲把收拾干净的白菜在院中晾晒，农家院生动喜人。风干了多余的水分，母亲烧一锅清水，反复烫洗后，一颗颗捞出，沥干水滴，装缸摁实，上面用石头压住，积成酸菜，备足全家过冬的菜肴。冷热交替，干一把湿一把，无情的秋风，如刺如刀，刺破割裂她的手指，越来越冷的天气，手指上裂开的一道道口子，很难愈合，不小心碰一下，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疼痛苦得母亲嘴角变了形。

那时候，晚秋是红色的。站在泛红的山脊上，硬朗的山风尽显山的习性。坚硬的山枣树裸露在山崖，红红的山枣在晚秋的风里充满诱惑地招手。松林的缝隙，闪动我的影子，舞动镰刀，砍下榛柴，劳累里充实着惬意。秋后的柴薪，叶落稀疏，结结实实打成捆，无需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负重下山，手一松，成捆的榛柴翻滚着冲向山谷。“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我不是游人，我是家乡秋天的一部分，站在少年的山脊上，饱食山林秋风秋色。我学着大人，一根扁担晃晃悠悠挑着秋山，穿行沟谷，急步田间，每一回走进家门，母亲的心疼比我流下的汗多，迎着我忙不迭的声音比骄阳还热。

我背上书包走向远方，在异乡的床铺上，想家的滋味落在纸上。再次扑进家门，我站在地上，母亲坐在炕上，她热切地望着我，口中喃喃道：你在信里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是重复我的信，还是倾诉自己的心声？

一转眼，岁月就决绝地走了，再也不回头。 妈，你在那边还好吗？

站在晚秋里，遥想母亲当年的神态举动，我不住地含泪问秋天，眸子里深深的湖水，奔腾涌动，我知道，秋天已不是海蓝的颜色了。

秋天能把人拽得很远。月亮在我心里只圆了十七年，家就离我远了。有时候，心底的家是回不去的，只有绚丽的色彩印在上面，比黄叶黄，比红叶红，久陈不去，越沉淀越清晰，越沉积越绚丽。在充满离愁的季节，异地的月也明，但不是我那乡村明月，我那乡村，我的梦在那里，就像小狗投进家门，才能舒心放心坦然地摇尾，就像鸡站上墙头，风里知道往自家院里飞。那方天空下，梦的领地是圆的，灵魂的窝儿是亮的。

听着古寺钟鸣，这样的晚秋是冷寂的，想起往事，心又是煦暖的。晚秋的色调，冷暖相间，我的秋心，早已拆分两半。

【作者简介】

王贺岭，笔名润物无声，辽宁朝阳建平人，中国散文诗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