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人的一生中都有许多个值得记起和难以忘怀的夜晚和白天，在这些时空里发生的故事往往会留在当事者的记忆里好长一段时间，有的甚至会终身难忘。当然，一生中经历的事情太多，一些可能会在一定的条件下被清理淹埋了，但有一些却是越来越让人清醒地感到他的实实在在，并且会变得越来越清晰。</h3><div><br></div><h3> 那是一个天地间都被炮火的硝烟搅黄了日子。时间是1979年的2月21日的下午。这个季节，换在家里，应该是雪花飞舞的早春，然而，在回归线以南的越南，已经开始有些燥热。</h3><div></div><div> 刚刚完成了美目山的总攻，在一条横跨在两山间的河谷里，士兵们保持着一身的穿戴(步兵的那25公斤装备)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块刚刚被我方炮火耕耘过的，长满衰草枯枝的荒滩上。这是几天以来的第一次休息，我的头刚刚接地，就睡着了。</div><div><br></div><div> 好像也是刚刚睡着，就被人用脚踢醒了。“起来，起来”！是班长在叫。</div><div>“现在三连已被敌人困住，他们的弹药已经不多，你和他们杠弹药去支援他们，由三排长带队。</div><div><br></div><div> 我杠着一箱八二无后坐力炮弹，跟在一帮人的后面，沿着河的对岸往山上爬。沿途枪炮声不断。送完了炮弹，三排长(我记得，他叫赵保宗，是河北保定人。)又带着我们沿原路返回。</div><div><br></div><div> 当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我们一帮人猫着腰，在齐胸的杂草，和小树枯藤间穿行，来到一片开阔地里，大家都气喘已吁吁 。几天几夜都没有合过眼，一直都在奔走/在攻山头，在和敌人争夺那个叫美目山的主峰。好不容易换下来休息，没想到又赶上了这趟倒霉的差事。</div><div><br></div><div> 赵排长看到大家都太疲倦了，就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方便方便。我刚刚打开干粮袋，起出一块压缩饼干放在嘴里，伸手到身后去拿水壶，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就看到一颗炮弹落在了左侧的不远处，爆炸声里引来了一股股黄烟，并带着一种刺鼻锌味。烟雾迅速在我们身边弥漫开来。</div><div><br></div><div> “带上放毒面具，跑步前进！”排长下达了命令。于是，大家都在解开防毒面具的同时，向前跑去。刚刚跑了几步，挂在身上的水壶竟掉在地上，我刚刚蹬下身去捡，就听见一发炮弹在前面的不远处爆炸了。与此同时，又接连飞过来几发炮弹。我当时就懵了，带着个防毒面具如同一只鬼魂站在当地，不知何去何从。</div><div><br></div><div>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四周开始披上了夜幕。</div><div></div><div> 前方我是不敢再走了，但往哪里走？又成了当时的心结。那团浓浓的毒烟还在扩散，当地又不能久留，通过短暂选择之后，我直接向右边的山坡爬去。鼓起吃奶的那股劲，我一直爬上了半山腰才坐下来。</div><div><br></div><div> 退下防毒面具时，天已经黑尽，对面的天空里已经冒出了几颗星星。</div><div>和部队走散了，在这异国他乡，在这炮声，枪声时断时续的夜里，在这死人如麻，地雷遍布的荒山上，该往哪里去？成了我的天问。</div><div><br></div><div> 定下心来之后，一些问题便慢慢爬上我的脑海:白天死了好多的人，就在刚刚拂去硝烟的炮声中，那几个跑在我前面的战友弄不好已经做了烈士。这血与火的场面还真的就让我给赶上了。你说是幸运还是不幸？</div><div><br></div><div> 当兵就能够参加战斗，这对一个战士来说，应该是幸运的。然而，当你还没有看见敌人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你已经提前由战士变成了烈士，难道这不也是悲哀吗？死我并不怕，但我也不想就这样死去！我还想活！</div><div><br></div><div> 山顶上的机枪声又响了起来，子弹穿过我头顶上的树木，棘枝，草丛，打在我身边的石头和泥土里。发出那种沉闷沙哑的声音。当时的现实不容我去多想，得赶快做出决定。</div><div> </div><div></div><div> 走了一天，已经很累了，肚子也开始饿了起来，我把干粮袋子里仅剩下是一块压缩饼干拿在手上，就着剩在水壶里的那一口水，慢慢的咽了下去。</div><div><br></div><div> 吃了东西以后，开始有了点精神，我决定去寻找部队。我知道，我们是从右边的山上下来，爬往左面的山，现在，我只好就在这面山上，直接往上爬应该就是我们连的驻地。其实，按照军事地形学，只要确定了北斗星的方向，稍加定位，就可以确定你该去的地方，然而当时，作为一个入伍加上集训刚好满打满算四个月的新兵蛋子，哪里会懂得这些。</div><div><br></div><div> 我提起劲，咬着牙，一步步往上爬。当来到原来的地方时，连队已经转移。星光仍然在闪烁，夜幕下的山头却变得更加恐怖，吓人。呆坐在地上，一种更加怪异的感觉开始困扰着我:是不是我的死期到了？“牺牲”，这个名词在当时的环境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怕死--已经没有意义！</div><div><br></div><div> 我还在胡思乱想，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了地雷的爆炸声，我知道，又一帮战友遇难了。因为，在这个山头上，越军为了阻止我们的进攻，埋下了大量的地雷。有压发雷/碰发雷/还有跳雷等等，等等。还挖了许多的陷阱，里面倒插着用刀屑得非常锋利的竹签。人掉下去，保准你体无完肤。反正只要你在那片土地上活动，不是挨枪，就是挨炮，要不就会在地雷的爆炸声中成为烈士。</div><div>月亮爬上来了，天空中不时划过一条条发光的彩带，随后就会在不远处传回那种令人惊魂的闷哑的爆炸声。</div><div><br></div><div> 此时此刻，我已变成了一只虽未成鬼但已非人的行尸走肉，正诚惶诚恐的在那片魔窟一般的树林里静候着死神的光临。再苦再累也要比死了强！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念支撑着我！我站起来，用枪当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山顶爬去，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不死，就要坚持！</div><div><br></div><div> 当一切都放下之后，倒觉得轻松了许多。集训时老兵们说过，在山上落单时最好不要走路，那路上会有地雷，陷阱。我只好敛那些草丛，小树林的空隙处往上爬。因为我知道:这几个山头白天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属于我们的地盘。</div><div>走了多少路，耗了多少时 ，我已无心去计算，反正就是往上走，找到人就是我的胜利！反之？就是个死。爬着！累了就停下来休息，醒了又继续爬！</div><div></div><div>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上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并且朝我在的方向打来一排冲锋枪的点射，弹数应该在五发以上，于是我就高喊:我是490团一营二连五班的战士！</div><div><br></div><div> 连喊了几声之后，枪声停了。并且下来了两个人把我架了上去。</div><div> ——原来，我已经爬到营部来了。</div><div> 就这样，结束了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div><div><br></div><div> 第二天清理战场的结果是:我们连在那一天里共牺牲四人，伤七人。而这些都是我们那帮去给三连送炮弹的人。其中三人是跑在我前面被炮弹炸死，其他的八个人是在返回连队的途中踩上地雷，一人牺牲，七人负伤。</div><div><br></div><h3> 死里逃生的我，在几十年的慢慢长途中，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一个极不平常的夜晚，而每当这个时候，一切的困难在我的面前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