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原创<br> 作者 施福安</h1> <h1> </h1><h1> 三十多年前,到山城的这家医院实习已快半年了。一天中午,我正在病房里与病人海阔天空地聊着天,突然听见同学小高喊我:“施福安,施福安,你爸爸来了,在寑室门口。”我拔腿就往楼下跑,往寑室跑去。</h1><p class="ql-block"><br></p><h1> 我们实习生宿舍离住院部也就百十来米,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早上路上积着水,现在已经吹干了。我一路小跑,在一排职工住的平房后面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我们实习生的宿舍,看到了我的父亲,他就坐在我寑室门前的台阶上,靠在走道的柱子睡着了。</h1><h1><br></h1><h1> 父亲穿着有几块补丁的灰黑色外套,补丁是母亲给缝的,很细致,并不剌眼。蓝色土布裤子,巻起了两道褶。外套和裤子上满是泥水浸过的污渍。赤脚穿着一双掉跟的解放鞋,露出的脚趾和脚后跟,被水浸腐变白。在父亲左腿边,放着一只用塑料布包裏着的小白布袋子,袋子的束口绳系在他的裤带上,我不想叫醒父亲。</h1> <h1> 我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模糊的不是父亲的形象,而是父亲与我之间的故事。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在祖父的背上。</h1><h1></h1><h1><br></h1><h1> 小的时候,我经常性头痛,不定时,也没有任何诱因,每次发作时我都是呼天喊地,床上打滚。无论什么时候,那怕是半夜三更,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祖父背起我就往公社卫生所跑,有时医生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把青霉素往我的前额两侧注,注出两个“小羊角”。让我真正领略了“头痛医头”的感受。</h1><h1><br></h1><h1></h1><h1> 记得有一年,跑孝感专署医院就达十多次,小时候我身高长得快,为了省一角五分钱的半价车票钱,祖父就一直背着我,不让人看出我的身高来。祖父曾背着我走几十里路,到云梦刘店看中医;也到过庙里求过菩萨,烧过香拜过佛。我记不清祖父背着我走过多少路,到过多少地方,但祖父那喘着粗气的呼吸声,那冒着热气永远湿透的衬褂上的汗水味,那走几步把我向上闪两下的习惯性动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h1><br> <h1> 父亲天资聪慧,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他,能打鼓说书,上台唱戏,那时候每当逢年过节,大队都要搭台唱戏。父亲扮演《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红灯记》中戗剪子磨菜刀的人,我记忆犹新</h1><h1></h1><h1><br></h1><h1>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69年的一场天灾人祸让父亲背上了黑锅,走上了悲惨的人生之路。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大队砖窑厂窑里的砖坯已全部填好,这时,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作为窑厂技术员的父亲立即提出停止点火,并要求将所有的烟囱用草堵上,防止雨水从烟囱灌入,造成砖损窑废。可是作为厂长的大队书记却好大喜功,坚持点火,结果造成砖窑被废的巨大损失。作为技术员的父亲无权无势,家庭出身成份又不好,只能任人宰割,被迫承担所有责任。一次又一次的检讨书,每次批复就是五个红色的字:“认识不深刻。”</h1><h1><br></h1><h1></h1><h1> 在那个没有公平,没有正义,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没有对错,没有黑白的年代。父亲被送去住“学习班”。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号召,父亲在肖港挖洞时,由于洞口发生坍塌而全身被埋,造成呼吸窒息、多处肋骨骨折和内出血,在孝感专署医院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父亲捡回了一条命,身体却从此一落千丈。那一年,父亲三十二岁。</h1> <h1> 父亲突然到来,让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从小到大,我跟父亲基本上是零交流。我知道,父亲的心里有些自责和愧疚。父亲总是觉得没有能力给孩子们更多更好的生活条件,反而使孩子们在外面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公正的评价,受到欺负和歧视是他的过错。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对我们兄妹五个发过脾气,就连大声吼一句都不曾有过。</h1><h1></h1><h1><br></h1><h1> 其实,父亲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那个生产队靠工分吃饭的年代,父亲本来就身单力薄,加上受过伤,干重体力活总有些力不从心。可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受到乡亲们额外照顾。拿一样的工分,就得干和别人一样的重活,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孩子们有口饭吃,能够读上书,父亲总是咬起牙关拚着命地干。</h1> <h1> 看着父亲睡得很香,不忍叫醒他,但雨后的地面潮湿太凉,我担心父亲身体受不了。正当我犹豫着是否叫醒父亲时,父亲睁开眼睛,看到我,“哟,福安回了?”边说用边右手支撑着墙柱子,左手提起小白布袋子,可两次起身都没能站起来,我急忙上前扶了一把。父亲笑了笑说:“睡久了,腿坐麻木了。”</h1><h1></h1><h1><br></h1><h1> 四十四岁的父亲已显得意外的苍老,稀疏花白的头发,凌乱的胡子,浮肿的眼泡,眼圈有些发黑,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几天没有睡好觉。</h1><h1><br></h1><h1></h1><h1> 进到我的寑室,父亲从裤带上解下小白布袋子,拿掉外面包裹着的塑料布,放在床前面的书桌上,小白布袋子很干净,没粘泥土,也没有打湿过的痕迹。松开束口绳,敞开袋口,露出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h1><h1><br></h1><h1></h1><h1> “ 你不是有个煤油炉吗?怕你吃不饱,给你送了点米来,可以煮点稀饭吃。”父亲边解开袋口边跟我说着话。</h1><h1><br></h1><h1></h1><h1> 我心不在焉地应承着,一边打量着父亲。他越发地瘦了,裤脚下露出的小腿和胳膊似乎比以前更细了,只是腹部长出了“小福肚”。</h1><h1><br></h1><h1></h1><h1> 父亲又撕开内衣上一个缝着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五元钱来,塞到我的手上。“在外面别克扣自己,想吃点啥就买着吃,一定要吃饱,别舍不得,现在包田到户了,有钱。要用钱就给你哥写信,我让他给你寄。”</h1><h1><br></h1><h1></h1><h1> 这是我长到十八岁以来,见到父亲对我说话的最多的一次。我让父亲坐到我的床上,他拿了张凳子在我的对面坐下,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父亲说:“大悟县城还是不错的,这个县医院做的也很好!”</h1><h1></h1> <div><h1> “那可不,这是新建住院大楼,刚启用不到半年,是目前县级医院中最漂亮的医院,在全国除特区和沿海几个城市外,内地有电梯的病房只有大悟一家。”其实这段话是大悟县医院的徐副院长在医院峻工大会上说的,我只是借用了在父亲的面前显摆显摆。</h1><h1></h1><h1><br></h1><h1> 父亲说:“古时候,大悟县城叫二郎畈,是孙权狩猎的地方,只有一对老夫妻在路边搭棚卖茶供过往的商贾饮水解渴,后慢慢发展起来的。”</h1><h1><br></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h1> 父亲坐了不到一个小时,起身就要回去了,我把父亲送到了医院门口,街的对面就是大悟县公共汽车站。</h1></div> <h1> 第二天,我收到了哥哥的一封信:</h1><h1></h1><h1><br></h1><h1> 福安:爸爸到大悟你实习的医院看你去了,走的时候带去了家里仅有的五元钱,妈已将钱缝在他的内衣上,婆婆给爸烙了两个火烧粑,爸拿了快板和小架子鼓,准备一路打鼓卖唱讨点大米给你送去,爸说他想你了。</h1><h1></h1> <div><h1> 福安,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爸在190医院查出得了肝癌,已有腹水了,这还没有告诉他。他坚决要去看你,你知道我们这里是棉产区,不产大米,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没有一粒米。爸带火烧粑是想路上能够多停几天,多讨点米带给你,希望爸能够平安到大悟。</h1><h1> 如果这封信先到,你务必给爸买张回来的车票,爸是身无分文,来回三百多里路,爸会吃不消的。切记!</h1></div> <h1> 看了哥的来信,我心如刀绞,父亲是从老家肖港步行到大悟,要知道,来去三百多里路呀,怎样想像一个肝癌腹水的病人,一个思儿心切的父亲,如此坚韧的毅力。为了给儿一碗白米饭,风餐露宿,沿路乞讨,在路上整整走了三天!前晚那场大雨,您又是在哪里度过的啊!难怪父亲全身都是泥水污渍,唯独那装米的小白布袋子却是干干净净的!<br><br> 不到一年,父亲就去世了,父亲的那半袋米,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