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肉君

嘎嘎

存在宇宙的任何一切都具备利弊两面，这是造物主的安排，他给一朵花美貌与芳香的同时也给它蕴藏了毒；他让一个人同时具备天使与恶魔、高尚与卑劣的本性。谁能战胜自己，谁就是自己的天使；谁一败涂地输给自己，谁就是自己的恶魔。

据说瘦肉精在上海曾经引发了几百人的中毒事件。而在台湾，由于从美国进口的猪肉里含有瘦肉精，几乎挑起一场政治争端。可见瘦肉精毒性多厉害，但作为瘦肉精另一个名字的克伦特罗，却能治疗支气管哮喘。即便如此，克伦特罗这个天使最终还是输给了瘦肉精这个恶魔，继而遭到禁用。

他具备瘦肉精的特性，携带给我的近于沉郁的宁静和近于隐忍的痛楚。

如果允许人冬眠，如果冬眠的时间能延长再延长，我宁愿被春天抛弃、成为任何一场花事的局外人，那么我就能避免丝丝缕缕的花粉诱发哮喘，那么我也就能顺利逃脱这场桃花的恶作剧，安然度过春天。我惧怕近似于刀尖在喉咙挑起事端的难耐，使我有着近乎于呐喊的冲动。是的，我遭遇无数这样的夜晚，撕裂嗓子般声声剧咳，不敢再平躺入睡，睁着疲惫不堪的双眼，坐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央，奢望马良的神笔画一个黎明，跨越蹄铁缓慢的时间。但这个春天，我的哮喘不治而愈，这可能源于我自欺欺人的骗术带有煽情的作用，或者是他情感细胞里含有大量的肾上腺素，发挥克伦特罗的功效！

瘦肉君如果是女性，绝对是美人，具备了这个时代以瘦为美的审美标准：浓眉大眼、十指纤细、水蛇腰。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像昆曲里面的一名青衣。若再为他乔装打扮一番，唱起《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杜丽娘是否因此还魂？因为瘦，加上军人特有的严峻，一如入鞘的刀刃，蓄势待发的光和杀伤力。终究还是老了，曾经凹凸有致的五官陷在皱纹里含混模糊，似水年华已悄然从侧暗光里流逝。

我仿佛看到那双在空中旋舞的手指，在时空的这面镜子里徒留几抹轻易篡改的花纹。

当他在镜子里承认了这个事实的同时，在镜子的反面仍然暗汹着“春来发几枝”的情欲。在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伤害了十个人，比长得差强人意的人出了一次轨容易被获得原谅。所以瘦肉君欣然地接受了造物主给予的冠冕，将自己犯桃花的毛病命名为理当然的自然灾害。每一次酒后，瘦肉君在不被情绪受控时，伸出手与我的十指相扣，短暂之后迅速抽离，好像挣脱束缚一样。然后毫不忌讳向我诉说他的往事、他与不同女人短暂情史，我全当他是渴望在我这儿获取救赎、为他的跋扈恣情分担惩罚。清醒后，他像发现自己的弱点一样懊悔，仿佛将自己置于毁灭之地。

通过余光，瘦肉君的侧影显得无比陌生，而擦肩而过趋势向我尚存的意念步步紧逼。尽管如此，我依然在缓慢的惯性下，无奈无望地，挪动身体迈向他海纳百川的胸膛。我尽量轻一些再轻一些，靠进不被惊醒的微凉的孤独里，找寻自给自足的归宿感。

书上说，人类的情爱完全不知胜利为何物，顶多在死亡或变得麻木不仁的最后惨败之前，勉强有过几次不足挂齿的策略性成功。对于瘦肉君来说泛泛之交的情意值得褒奖，以牺牲为成全的爱情却得不到支持。因此，在他那片固有的江湖混得风声水起，应酬如同车水马龙，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交换不同的路径。而我，他视为藏在秘密之地的一把钥匙，只要他愿意随时取出来打开家门，安放“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躯壳。我无法否认他赐予我海洋般宽容，让我如同一只木船，在他无边的辽阔里漂泊，失去方向，无法靠岸。第一次感受到，我的存在感越发强烈，我就越发虚无缥缈，被他驱散到心以外的区域。

好朋友已察觉瘦肉君给我带来的副作用，试图说服我禁用。我极力争辩：任何一种药物对每一个个体都有差异。瘦肉君，对我，将意味着伤害还是疗救，暂无答案。但我需要麻醉，需要一场漫长的沉睡，让我躲过钝刀割喉般慢性自杀。

其实我已意识到，我对瘦肉君的爱不再纯粹，它渗合人类本能之暴戾。我如同亲眼目睹，内心的恶魔正踩着天使的背，大摇大摆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