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这是儿时童谣。我的"外婆桥"是中山公园东面贴隔壁的兆丰别墅113号。那儿是我的外婆家,也是我的出生之地。</h3><h3>其实我外公外婆的老家都在浦东乡下。对那个老家我毫无印象,也从未去过。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他们就住在兆丰别墅113号了。我外公属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在上海产生的那代民族工商业者。在上海恐怕有成百上千者。听家人说我外公从小聪慧,脑子活络,胆子也大。他读过一年交大,但中途放弃转向经商,又办起实业,还从过政,也搞公益慈善。发过财破过产,成功失败交替轮回,总之颠簸折腾。解放后他紧跟共产党,成为一个所谓红色资本家。到我记事时,他是拿定息的民主党派人士,在上海供电局有个象征性的职位。但外公并不住在兆丰别墅,而是住在香山路上的红薇村。那儿是他的二房。我只知道每个星期六外公会去兆丰别墅113号探视外婆。(也许不是每个星期,但总是在星期六)</h3><h3>我父母结婚时的婚房安置在外婆家。在我两岁时父亲所在的机关分配给他房子,于是我们三口之家离开了兆丰别墅。我童年时经常去外婆家,比去奶奶家的曹家塘要勤得多。记得在我上小学前的一年天天在那儿,白天去愚园路幼儿园,晚上就回外婆家。那时三楼住着大舅一家四口。我两个表兄弟和我基本同龄,在一起玩得昏天黑地。后来小舅也结婚在家里就更闹猛了。从上小学开始我虽住回父母家的静安别墅,但外婆家是三天两头去的,直到那场"史无前例"的来临。</h3><h3>六六年夏天后,突然间我不能再去兆丰别墅了。再后来房子也没有了,被没收了。外公先是被单位关押审查,后来说是失踪了。外婆,大舅和小舅都被驱逐出113号。外婆曾被迫与红薇村小外婆挤在很小的亭子间里,其屈辱尴尬纠结可想而知。当"史无前例"略平静些后,外婆就在大舅、小舅及我家轮流蜗居。我大舅一家搬进同一条弄堂的另一幢房子里。但不是正房,是后楼梯盘旋上去的两间亭子间。小舅一家搬到另一条弄堂里的一间亭子间,朝北,终年不见阳光。</h3><h3>七十年代,每到春节外婆和她的子女及第三代经常在大舅处聚会。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两个亭子间里塞得满满的。虽不在113号,但还是在兆丰别墅。七十年代后期两个舅舅相续搬家离开了兆丰别墅。单位分配给了他们新工房。从此我们与兆丰别墅告别了,在生活了近四十年后。</h3><h3>后来我从母亲那里获悉,外公原来是被害而死。他的尸体是在黄浦江里发现的,当年被定为"畏罪自杀"。后来平反,说是被打死抛入江里,算是迫害致死。我母亲告诉我,外公历来慷慨,经常借钱给人。而在动乱中这却成了他的劫数。他很可能是被欠债人打死,原因是可以赖账不还。在那个年头一条人命,而且是"阶级敌人"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外婆得到一笔钱,但兆丰别墅113号则再也住不回去了 ,因为外公当年并未买下那房子,只是用多少金条顶下的,故落实政策时不作为私产归还。我外婆就此成了无房户,一直住在子女处,直到去世。。</h3><h3>八十年代末我曾经去过一次兆丰别墅。那是和一个单位同事一起去的。那天我们骑车经过中山公园。不知怎么我突然兴起想去兆丰别墅看看,已十来年没进去过了。我们径直去了113号。但那扇大门紧闭着,不知谁住在里面,我们只在外面看看就走了。如今想想,是什么心理驱使我去那里?大概潜意识中想炫耀一下:我曾经住在那种地方的。它比我后来住过的所有地方在水准和格调上都要高出一筹。也许我在内心向往着真正的中产阶级生活:什么时候能有一幢小楼,独门独户的。</h3><h3>在离开兆丰别墅113号将近半世纪后我又去了一次。那是2015年二月的一天。那天我去徐泾西园公墓祭奠母亲,回来时坐地铁二号线。原本应在静安寺换一号线回父亲家的,但我却在中山公园站下了车。我朝兆丰别墅走去。那里没有人在期待着我,没有可以歇脚之处,但冥冥中似有一种意念在指挥我朝那里走去。</h3> <h3>这是兆丰别墅入口处一景。现在叫兆丰小区。门口有门卫、保安人员,但他们晒着太阳,对进入者不闻不问。可见这儿不是高档小区。主弄堂内停着许多车子,这使弄堂显得狭窄。电子广告牌红红绿绿,发布着各种信息,行人不少,外来人员更多,只有建筑和树是熟悉的,其他一切都已陌生。</h3> <h3>当年我外婆家所在的支弄。兆丰别墅是一个呈非字形的建筑群。各条支弄的建筑都不一样。我外婆家的这条支弄是一排连体房。六幢相同结构的房子,外墙连成一片。都是三层楼,有个小阳台。</h3> <h3>兆丰别墅113号。那天这扇大门竟然半开着。显然这儿不是也不可能是一户之家。门上油漆斑驳,台阶上的马赛克也很破残。新添了金属扶手,与建筑整体在风格上不太协调。左边从墙内通出一根粗大的黑色管道,不知是用作什么。门一旁竖着一个拖把。另一旁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估计是用来放牛奶瓶的。门上方是乱七八糟的电线。只有那优美别致的镶门边框让人依稀感受到这房子曾经的美丽。</h3><h3>我在门前伫立良久,终于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这阔别了近五十年的"外婆桥"。</h3> <h3>一进大门先喊,有宁伐?(上海话)再用普通话喊,有人吗?没有反应。声量放大再喊,还是无人答应。细看,原来里面的两扇门都上着锁呢。是那种简易锁,在门上和门框上钻几个洞,装个搭扣,锁门时扣上,穿把锁就行了。也就是说,在这幢楼里是一间一户。如果将亭子间也算上的话,最多可住九户。我边喊着边朝楼上走去。悄无声息。二楼的两扇门像下面一样地锁着,连一侧走几级楼梯的那个亭子间门也锁着。走廊的一半被煤气灶和橱柜占去,还有各种杂物,显得很逼仄。只有那个浴室门是开着。于是我朝光线明亮的浴室走去。</h3> <h3>浴室可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浴缸肮脏锈蚀,好几个水龙头胡乱安装在一边,地上和架上摆着各种塑料盆和桶,有一个桶上还贴有已褪色的大红禧字。看来这儿住着一对新人。唯一还留有当年痕迹的是地上铺的六角形白色马赛克。估计在这幢楼里住着外来打工人员,到处显示着的是临时凑合,应付过度,马马虎虎,不做长远打算的。这儿已不是住宅而是宿舍。</h3> <h3>我走上三楼。终于见到朝南那间房门开着,叫了几声,有人答应了。一位六十出头的女人,手里拿着正在编结的毛线出现在我面前。我有点慌乱地忙作解释,说我很早以前住在这儿的,今天路过进来看看老房子。女人很和气,允许我这个陌生人进屋。一听她上海口音我心情一下子宽松了。好歹这里还住着一个上海人!她告诉我,她和老公在这里住了有二十年了。现在就老夫妻两人,南北两间都是他们的。孩子已成家搬出去了。我问她楼下住的都是谁。她也不知道,只说调换频繁,她搞不清楚,反正她过她的日子,跟他们不搭界。征得她的同意我拍了以上这张照片。</h3><h3>这个阳台我太熟悉了,铸铁围栏和地转还是当年的。五十多年前我大舅一家住在三楼,我和两个表兄在这个阳台上折纸飞机往下抛去,然后飞奔下楼,等候纸飞机缓缓降落,谁先着地谁输,拾起,再奔上楼,再往下抛,一次又一次……</h3> <h3>这部楼梯是我童年时代的滑梯,每天和两表兄弟不知要滑多少次。从二楼跨上去,上身紧贴扶手,底端是弧形,可潇洒落地。当我从上走下去时,耳边又响起儿时的嬉笑争吵,侬下来侬下来,该我滑了……</h3> <h3>从外面仰望三楼的阳台。兆丰别墅是市级优秀历史建筑,外表经过修葺维护,基本上保持了原有的风格。特别是外墙的颜色涂料仍是当年那种奶黄色,毛啦啦的粗粝型。但里面呢?不说也罢。</h3> <h3>这是113号楼的上半部分。一户一门,二楼朝南正房两扇钢窗,右面是浴室的窗。三楼一扇钢窗,一扇落地钢窗通阳台。右面也是浴室的窗。后房和亭子间则有朝北的窗,亭子间下的底层以前是厨房,有后天井和后门。忘了去看看,如今大概也用作住房了。这种房子面积并不大,朝南一间也就18至20平米左右,后间略小些,亭子间大约六、七平米。从前住一家人家,夫妻俩带三到五个孩子,加个保姆或佣人也就住的满满的了。</h3><h3>现在里面住了几户不清楚,反正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样子。我注意到外墙右侧呈放射状的下水管道,每层都安装了晾衣架,大门前也是,再加上悬在窗外的空调机,显得很杂乱。说是别墅,但居住风格早已改变。</h3> <h3>这兆丰别墅弄堂底左边有扇门,出去就是华阳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扇门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华阳路两边是低矮的简陋房,到处是小铺子和地摊,很热闹。小时候我和表兄弟会从外婆零钱罐里偷偷拿几个硬币,一共加起来不超过一角。不敢多拿,怕被她察觉。当年的一毛钱在华阳路上可"消费"得很开心,如看西洋镜,小人书,买两根陈皮条,几粒糖吃吃之类的,都是一分两分的干活。华阳路走到底就是苏州河,趴在河堤上看轮船往来,船上人家的生活觉得很有趣。那时候河上多粪船,一阵阵臭气飘来,但我们不在乎。</h3><h3><br /></h3> <h3>我从113号出来后就想去看看华阳路。出了那扇铁门走了不到五分钟就返回了。我记忆里的华阳路早已不存在了。现在那一片马路宽阔,交通繁忙,高楼,大商场……</h3><h3>有人羡慕我,说你从前住过的房子都还在,可以怀旧,我们的都拆了,整条弄堂,整片街区都没有了。但老房子在带给人的不一定是怀旧的优美愉悦,还有沉重和痛楚,特别是看到童年温馨的老家变成大杂院或集体宿舍。</h3><h3>下面将发些我外婆家及兆丰别墅的老照片。也许那怀念最终只能寄托于老照片了。</h3> <h3>这是我手头保留的,最早的"外婆桥"照片。时间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地点可能是在外公外婆浦东老家。我母亲坐在外公腿上,外婆抱着小舅舅,前排是大舅,二舅和三舅。</h3> <h3>这是三个舅舅在浦东老宅。时间同上</h3> <h3>这张照片应该摄于三十年代后期。我想,那时外公外婆已住在兆丰别墅了。照片上全家人的装束与在浦东乡下截然不同。短短几年"外婆桥"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市民的变化。</h3> <h3>在兆丰别墅113号门前。前排最左是外婆,她右边是我母亲和小舅。后排左二是三舅,其他是亲戚。</h3> <h3>我母亲与三舅小舅站在弄堂家门口。四十年代中期。那时的底层窗户外有西洋风格的铸铁围栏,图案做工远胜于现在的。两窗之间的墙壁上有一圆形凹陷,摆放着着装饰性的巴罗克花瓶。墙上没有横七竖八的电线,落水管是每户一根,从上到下笔直的,很规整。如今注视这张照片竟会想到张爱玲的小说,脑子里浮现"民国"两字。</h3> <h3>我母亲在弄堂里骑自行车。窗外没有装晾衣架,墙壁上清清爽爽,没有附加物。那时候一家一户,一般是将衣服晾在晒台上。这比较隐蔽,但多少有点麻烦的。从前的人怎么能做到不把衣服像万国旗般地凉出去,影响弄堂景观呢?难道有明文规定吗?即使有规定,能自觉遵守也不容易。</h3> <h3>外公和外婆。</h3> <h3>外公外婆(第二排左一)和小外婆(第二排右一)及几个她的子女。我从未在外婆家见到过这位小外婆。但我听母亲说过,她曾经也住在113号,后来才搬走的。我母亲有时会带我去红薇村。我非常喜欢去那儿,因为有好吃的,好玩的。我印象中,小外婆很会说话,嗓音悦耳,烧一手好菜,还会打款式新颖的毛衣。妈妈当年与她关系不错的。</h3> <h3>父母在兆丰别墅113号。五十年代中。当时他们还在恋爱中。右上角书橱上是一尊毛泽东石膏塑像,多少渲染出时代特性。</h3> <h3>这张照片摄于中山公园。是唯一一张我和外公拍在一起的照片。除了他总是星期六来外婆家外,我能回忆起来的事只有一件。文革前夕的某一个星期六,他来看外婆,说他随一个工商业代表团访问了苏联。我就问他是否去了黑海,那是苏联著名的旅游度假地。他回答去了呀,有点惊讶地看我。我又问他,你有没有去看黑海海底沉船啊?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来的。外公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夸奖我聪明好学。我当时那个得意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h3> <h3>我和大舅家两个表兄弟在中山公园。大表兄是皮大王,比我大一个月,却比我矮半头。他知道一条去中山公园的秘密通道。那是兆丰别墅里的一个隐蔽角落,那里有只特别高的垃圾箱,站在上面可翻过墙到中山公园。我们翻过很多次,也摔下来过,弄得一身脏,还蹭破了膝盖。</h3> <h3>外婆和我及两表兄弟在113号门口。在我右侧尚可见到大门的圆弧型轮廓。外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自己动手,没有佣人没有钟点工。她也不大管我们,农村式的"放养",由我和表兄弟们自由玩耍。她和老家浦东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直到年近八十,她还提着大包小包去探望乡下亲戚。</h3> <h3>我和妈妈在中山公园。这个公园从前叫兆丰公园。我将它视为兆丰别墅的延伸,在那儿留下了许多欢乐。我喜欢这张摄于文革前夕的照片。那双目低垂,即陶醉又有点调皮的神情非常能代表我的"外婆桥"生活。我哪能料到,"外婆桥"即将破碎,一地鸡毛,一去不返。</h3> <h3>仍是在中山公园,但已是七十年代了。我时常还进出兆丰别墅,因为大舅和小舅还住在那里。</h3> <h3>外婆八十岁时的留影。</h3> <h3>外婆八十五岁左右的照片。她八九年在我父母家中去世,享年九十。</h3> <h3>再说几句题外话。</h3><h3>兆丰别墅的前世今生如上海其他老洋房,老公寓,新式里弄一样,经历了一个产权与居住形式的变迁。从私有到公有,独用到公用,人口密度上升,管理护养下降,居住的层次由中上层为主变为以下层,外来流散人口为主。洋房的外壳,城中村的内核。所谓保护优秀历史建筑也只局限在外墙的粉刷,属于面子工程,因而也很难阻止这些房子内部继续破损下去。真正的保护只有从所有权开始动手,将公产合法合理地转化为私产。</h3><h3>兆丰别墅目前房价是十六万元一平米。有房地产商将一间间单间买下,再整幢出售,如张治中故居那幢挂牌4500万。</h3><h3>113号整幢会卖多少呢?估计不会低于三千万。我内心希望这幢楼能被有财力者买下。希望有朝一日里面住着一个温馨的家庭。但这也许是梦想。大富大贵者大概不会在这儿置产,因为房屋格局较小,派头不大,豪气不够。中产阶层则还无经济实力购买一楼一户型居所。在民国时期的上海,独门独院却通常是中产式居住配置。</h3><h3>我想,我不会再去兆丰别墅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