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健《树下》：七斗的茫茫前程

半夏流年

看了肖莉推荐的迟子健的《树下》，我很震惊于作者可以这样平静而壮阔的描写死亡。

主人公七斗的生活里，死亡如影随形，如蝗灾一样蔓延浩荡。七斗先是目睹四匹马带走母亲，随后寄养姨妈家被姨夫强暴，又经历姨妈一家四口的惨死，父亲的车祸，姥爷的死，朱大有的罪死，船长的精神失常自杀，房客画家的失常，以及火塘、鄂伦春小伙和儿子多米的意外之死……

七斗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内心才可以承载这样多难的人生?

记得当年读余华的《活着》时，那种接踵而至的苦难与死亡虽有常人难以承受之重，但那样恣意的年纪读书都读得浅，读是读了，感叹一声好惨烈的人生，便作罢了！

读完《树下》，开篇七斗母亲的死，却一下子击中了我。看完，感觉如寂静暗黑的夜里，猛然听到咣当一声闷响。

沉疴许久，终于结痂脱落。

第一次感受死亡是在1989年，我12岁，我的母亲走了。

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我喊一声妈，她不应。我就呆呆站着，也不哭，这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旁边有人就说，这孩子都不哭，心真大。

十二岁的孩子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我眼里的事物都是充满着勃勃生机的。连被老师罚掏粪，逃课，纠结同学偷孤寡老人的李子，都是充满着战斗的生命力。母亲是强悍的人，80年代的养殖户，县里的三八红旗手，村里村外红白喜事的主事。犁地耙田，垄沟抛苗，打谷扬麦，无所不能。在我们眼里，她最厉害之处，还是她随手可抄起的家伙，她跟我们一样是精力旺盛得会溢出来的人。

她怎么可能死！我不哭，也不闹，非常柔顺。

这也大概是我当时无所适从时最好的情感表达方式，就如一只打翻了搪瓷碗的猫。大人们许是不懂，孩子的眼泪多半是因为身体的痛，或者心灵上的不满足。

而母亲的死亡，带给我更多的是惊讶与惶恐！

母亲是自杀。我与七斗一样，不能相信她会选择这样一种自决的方式！

母亲种花，偶尔会有温情。她其实有完美理想，她高中未上完的学，成年未竟的乡土事业，都来不及实现，这样果断从容赴死，却不象一个战士。母亲的死亡被人议论纷纷。

小小年纪的我对于这些口舌背后的苦难尚不自知，却觉得这是母亲一生荣光里唯一的污点。虽然长大后知道由于家庭变故，负债累累，母亲因为怕拖累我们才自决于世。但母亲让我对死亡，对父亲，对那个偏僻贫穷的村庄，都存有不敬之心，我一直对此讳莫如深。

12岁的年纪对死亡没有具体的痛感，身处苦难也不觉大碍。大概是有一种同舟共济的力量，80年代的生活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没有谁比谁过得更好。 我们也从没走出过那个村子，不晓得外面的生活跟我们有什么不同。

然而真正的影响是在之后漫长的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以后。

骨子里的自卑孤独与萧瑟，性子里的倔强，咬牙不屈，情感里对家乡的疏离与淡漠，与人的隔膜与距离感。

都与三十年前母亲的死亡息息相关。

读《树下》时，读到这里：

七斗站在甲板的栏杆前，看着晴朗的天空和缥缈的白云，看着远方的江水和岸边的树木、田野，忽然觉得她所有的友情都要系在她目之所及的自然景色中，一滴水，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片白云，没有比它们更能慰藉她的了。

我便感觉有泪盈上来。

家的前面有一片树林。母亲临死前，曾倚在一棵树旁，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母亲异样的温情跟林间的风一样，凉而无信，说走就走了。

母亲走掉，那片树林便只剩下我了。此刻，我一边写，一边想，七斗还有谁呢?

七斗从小母亲离世，寄居惠集镇姨妈家，姨妈的世利眼和虚与委蛇，已是让人心凉了半截，不料又被姨父强暴，更陷泥潭，惠集镇沦为混浊之地；唯得斯洛古的姥爷怜爱，却已去日无多，又知道了姥姥姨妈竟都不是至亲，斯洛古也成了一个荒凉之城；她寄希望于流落在外的父亲，日日守候邮车，却等来父亲遭遇车祸的消息，这个希望也如断翼的风筝坠地；更不曾料到，好色的姨夫竟然招来邻居妒夫朱大有的灭门之祸，这下七斗竟无最后的立锥之地……这些具体的看得见的希望就象悬在游戏靶场的汽球，一个一个被击破……

不过她有一个秘密，她有一个马队呢，那个给她肉干许诺给她礼物的鄂伦春小伙，威武挺拔，跟马一样健壮。她一直想着他会给她带来礼物，一条头巾，一根格尺或一块花手绢，或者会有一天，带她离开惠集。七斗经常站在鄂伦春马队经过的路口眺望，她很神气，觉得自己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但是有一天，她偶遇到这个小伙子，他却很兴奋地告诉她，他要迎娶他的新娘了……

那条她一直仰望等待的土黄色公路变成了一条孤独的河流，谁可以渡她到彼岸呢?

七斗初中毕业后去了三九工区，成了一个孩子王——3个年级，18名学生，每个人一个职务——七斗有事要说的时候，故作庄严地说："班干部留下开会！"全班没一个出去的，个个睁大眼睛，自豪地等老师生分工，直到听完，他们才面面相觑，恍然大悟笑起来，觉得受了老师的欺骗。七斗跟孩子们一样可爱，又欢乐。

孩子们眼里，七斗跟总统一样非凡。在七斗眼里，每个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

她看着孩子们每天象鸟一样扑棱棱飞出教室，飞进茫茫的白卡鲁山。他们在雪地里玩雪爬犁，在雪山上捕鸟，捕了又放。他们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声音，在卡鲁山里恣意回响。

七斗喜欢茫茫的白卡鲁山，喜欢白卡鲁山下的那间木屋，喜欢自由的孩子们。

但是七斗遇到了一个叫李玲菲的学生，和父亲相依为命。久鳏父亲的举止却让七斗想到姨夫，想到自己的命运。

七斗做了一个决定，答应了学生米酒的父亲米三样的求婚。因为只有这样，迷恋着米三样的邢寡妇才会转身嫁给李玲菲的父亲。

但是她和米三样结婚一天，就离了婚。

米三样虽然粗俗，但温情理智，这是一个象父亲一样的大男人，一个真正怜爱七斗的男人。

可他知道七斗不爱他，他不想自己毁了七斗。

七斗不得不又一次离开。

七斗当了船员。

她遇到了一个有点神经质的船长，身边跟着一条狗。他跟她讲谢尔盖大尉的故事，讲那条狗是一只名为雪地狗的第九代玄孙，谢尔盖大尉和雪地都救过他的命。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船长有时候有点象祥林嫂。

船长喜怒无常，船上的杜霈东医生说他有精神问题。船长九年前因政治问题被隔离审查，陷入牢狱，孩子夭折，老婆自尽。尽管平反，但已经一无所有。他心里恩情与苦难并重，无法挣脱。

七斗不想让船长被当成精神病人扔进医院，再入囵圄。七斗去找船长聊天，却被一直嫉妒她的女播音员带着保安堵在船长室……

船长问七斗："我是个优秀的船长吗?"

七斗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优秀的船长。"

"是的，我是战无不胜的。"船长说。

但是，七斗在一周后离开，船长却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跳车自杀了……

七斗有了儿子，叫做多米。

多米是邻居葛兰姝太太接生的，名字也是她取的。七斗是装粮食的斗，有七个。孩子叫多米，把妈妈的斗填满，以后的日子就过得富裕了。

日子虽不算富裕，但七斗生活平静。

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和丈夫张怀一起谈谈牲畜、庄稼和天气。白天干活，晚上做爱，然后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七斗一直小心翼翼。有些心情可以稍加掩饰，但有的东西怎么藏也藏不住。她的乳房愈加丰满，臀部更加圆润，任何一件衣裳都会让她看起来风采不凡。她穿一件银灰色的亚麻布的长裙，发梢结着栾老太太送的紫色缎带，她沿着田埂向前，步态从容，飘然若仙，仿佛天上的一朵云。

新婚丈夫张怀看见七斗穿裙子的模样，憨憨地笑，说着庄稼人的情话。张怀喜欢七斗。

直到那个下放到农场的画家房客住进来，张怀变了眼色，整个农场的空气都变得混沌不安。

房客画完了麦田，山川，河流，葛兰姝太太，多米的松鸡，以及七斗……他象一阵风吹过来，却如一片枯叶一样漂走了。他自杀未遂，成了疯子。

张怀种植毒品被抓，葛兰姝太太很快死去。干瘪如柴的老太太竟然吸毒，张怀竟然是她的儿子。

张怀回来，他们象过去一样聊天。

七斗笑着说："你的心里可真能藏得住事。"

张怀说："其实谁的心里都藏着点事。"

他们俩用他们的方式，达成了和解。可是他们的儿子多米却离开了他们。

这本书描写了重重复重重的死亡和苦难，但你并不会感觉到多么痛苦，或让人同情唏嘘，甚至连悲悯的情绪都没有。死亡像是一种归途，让人在一种平静悠远的情绪里得到解脱，得到安宁。但是小说所呈现的七斗孤独，澄明，旷达的内心世界，与这种深沉的苦难形成强大的反差，却那么忧伤到无法自持，让你潸然泪下。

《树下》有两种极端的描写。

七斗眼里的景都有着极致的空灵与美感——

比如在三河镇等轮船，七斗看着船离她越来越远。觉得船美极了……江水在火爆的夕阳下呈现出无与伦比的金色，波光闪闪，江水和天际仿佛融为一体……

比如七斗与米三样婚礼的前夜，反复出现的月光都带着一种寂寞、清冷但又出世的美感。

还有七斗在三九工区喜欢傍晚的天光中茫茫一片的白卡鲁山，在当船员的时候喜欢站在甲板上喂白色的水鸟，在农场她第一眼就爱上那片明亮的、脱俗的、飘扬着的天空……

另一方面，七斗眼里的人却都是灰色的——

贪婪世利的姨妈，可耻的姨夫，阴冷的公安朱大有，怪癖的栾老太太，戴假牙的苏大娘，痴傻的大欢和二嫚，粗俗的米三样，有鼻音的轮船播音员，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的葛兰姝老太太……

这两种极端的描写互相独立，又相互映照，是七斗的两个世界，现实的和精神的，这两个世界象无垠的天空下无限延伸的两条平行的铁轨。七斗在现实的苦难里悬念重重，却在精神的世界里希望丛生。他们让她既贫乏，又丰实。

七斗如此孤独热烈而又深沉地爱着这一切。在这些希望的微光里，在七斗不断梦见姨妈和姨夫的梦境里，她以一种近乎宗教的情怀原谅和宽宥了他们。在层层叠叠的回忆中，她感同身受了栾老太太孤傲疏离的灵魂里潜藏的寂寞。她用一种悲悯的情怀，消解了别人的悲悯，消解了戾气与怨恨！

最后她在葛兰姝太太门前的树下，双手合十，她用一种接近神明的澄澈找到安宁之所。

柴静在《看见》里写道：生与死，苦难与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象水溶于水中。

从监狱归来的张怀搂着七斗的肩头说："咱们还会有一个孩子的。"

"会有的。"七斗说完，热泪盈眶。

合上书，我抬起头，窗外月色澄明，星星闪烁，我仿佛看见妈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