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杂记（二）

任华

　　小时候过年很热闹，快过年时，母亲早早就开始准备年货，包了好多各种馅的包子，还有豆包、糖包和红枣馒头。母亲手很巧，用剪子和梳子等工具做出大鯉魚，盘蛇和大粉桃子，很形象。又炸了好多带鱼，丸子，麻花，油条等。

大哥刚上小学四年级就练得一手好字，他写了好多个福字，贴在家里的缸上、门上和箱箱柜柜上。母亲给我们兄妹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还给我和大妹买了鲜艳的红绫子，我和大妹高兴得在镜子前把新衣服试了又试，母亲说：“新衣服必须到了除夕时才能穿的。”

　　大年三十儿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母亲早早就起来忙碌着。先在灶台前的墙上贴上一副画，画中人是一个穿着古装衣服的慈祥老头，留着三缕胡子，好像是玉皇大帝。两边一副对联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画前面供奉着白面红枣馒头，一碗染上黄色的面条上面放着一双筷子，还有炸带鱼，丸子共四样祭品。

除夕晚上，我们兄妹几人挤在炕上和厨房间镶嵌的那片小玻璃窗前，看着母亲神情庄重地点上香，插在香炉里，又跪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头。我们谁也不敢笑，也不敢乱说话。因为母亲已经嘱咐过我们，在除夕到初五之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比如“倒霉”“够呛”“死了”等丧气话。有时我不小心地说了，母亲就生气地握起笤帚疙瘩追在我身后做威吓状，但并没有用力地打在我的身上。

　　三十儿那天早上，老李大娘来我家跟母亲讲：“二妹子，除夕十二点准时让小蜜和秀琴到我家来拜年啊，今年我要讨个吉利。”于是当除夕的钟声快要敲响时我就和二妹赶紧一人拎着一个小灯笼快步赶到老李大娘家。

老李大娘一家正在吃饺子呢，看见我们给她拜年行礼，她开心地笑了，给了我和二妹一人一个大苹果还有各种糖果。这时己吃完饺子正躺在炕头上翘着二郎腿的老李大爷突然放了两个声音很大的响屁，熏的我和大妹赶紧跑回家告诉母亲，娘仨儿又笑了一阵子……

　　初一一大早我和大哥、二哥、二妹四人就到了姥爷家里给姥爷拜年。姥爷在供龛上拿下四串糖葫芦给我们每人一串，又给了我们每人两毛钱。姥爷家的隔壁就住着大姨家，在大姨家里，我们给大姨和大姨夫拜了年，每人又收获了两毛钱。

回到家后我和二妹开始在小胡同挨家拜年，从住在隔壁的街道小组长老毛太太家开始，依次到老韩头家，老毕家，老冷家，孙新年家，还有都上学了还在吃奶的赵红利家，街道治保主任老于太太家，韩大夫家，最后转到老周二姨家，给各家的长辈们都拜了年。

　　过年那几天，家里很热闹，街道上却很冷清，店铺都放假关门了。偶尔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传来，沒有礼花和礼炮……

各个电影院还在放电影，大年初三的上午，老周家二姐给了一张电影票，一看票，距开演的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母亲顺手把票给了二哥。二哥如获至宝，戴上帽子推门飞奔而去。“我也要去！”我连哭带喊地跟在二哥身后，二哥几次停下来大声呵斥我：“回家去！”我不听，象个发泼的小无赖一样紧跟着他一溜小跑地到了文化宮电影院。

电影院前巳空无一人，看电影的人都已经进去了，电影院把门收票的人说：“一张票只能进一个人。”我说：“叔叔，你就让我俩进去吧！我们是跑很远的路赶来的。”看见把门人不理，我又用手比划着说：“叔叔，我们虽然是一张票，但是你看，我们俩个摞起来也沒有一个大人高呀！”……

等我们进去时电影早己开演了。我们也找不着座位，兄妹两人站在黑暗的过道里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及内容早己忘记了。

　　冬天，有好多个夜晚，街上传来小贩子卖猪头肉的吆喝声。这时母亲就打发大哥出去买，一会儿大哥就手捧着一个浸着油的纸包进来。一打开纸包，肉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们兄妹都围过去，顾不上去拿筷子，就用手去抓着吃。这一片片散发着肉香的、热乎乎、颤巍巍的猪头肉，真香啊！当然，有时候还买过牛杂拌，油炸糕等……

每当春、夏、秋季， 或在细雨蒙蒙的时节里，沿街不时传来叫卖声，有朝鲜族女人穿着民族大裙子，头上顶着一个很大的木盆，两手不用扶着，叫卖桔梗咸菜，五分钱就能买一碗。推车的卖蚕蛹八分钱一斤……有时听到卖泥螺、海螺絲的吆喝声我都向母亲要一毛钱，买一小盆和哥哥们一起吃，味道好鲜美！……

　　家里每天的晚歺几乎都有海鲜，常吃的有面条鱼炒韭菜，炒青虾，炖红娘子鱼，煎带魚，炒海兔子……那时合作社卖大螃蟹（刚从海边运来的）一毛钱一斤，母亲经常买回来给我们蒸着吃。

时令季节，母亲买来华子鱼，朝鲜魚，扒皮魚等海鱼，洗净用盐卤上晒干。冬天围着火炉烤着吃。母亲还买了好多大虾，晒成干儿。又买了一些虾爬子，把头一剁，再用擀面杖把里面的肉都擀了出来，晒成干给父亲邮去……

　　在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时，生活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家中的伙食也越来越差。一日三餐有两顿苞米面糊糊，里面加些野菜，放点儿盐。我一次竟能喝三大碗，喝完后还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当时把肚子撑得挺圆，可是不长时间又饿了。做的菜里没有多少油星，可我们却感觉香极了，一会儿就吃光了。合作社里配给的大白菜，我和哥哥们把白菜根砍下来，在火炉上子烤熟了吃……

小胡同里有的人家的孩子为吃打起来了，最后他家大人和孩子们达成协议，每次吃苞米面发糕或者菜团子时都要用秤来分配。

　　粮食变得越来越珍贵，花钱都买不到，黑市上有人开始用金戒指换粮食吃。隔壁的街道小组长老毛太太就用粮食换了好几个金戒指。她在很少的粮食里加了太多的糠和一种用苞米瓤、苞米叶或者椴树叶加工的代食品，结果她的三儿子，也是和我只做了两年同学的小学同学、一个长着一双有神的黑黑的大眼睛的男孩因为吃糠太多，得了急性肠梗阻，送到医院里就死了。那天夜里我听到了老毛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那以后，她得了一种怪病，总是大声长出气，然后发出一声长长地“嗯――”的声音，在我家里总是能听到的。

　　有很多从山东，河南逃荒过来的老百姓，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个个瘦弱不堪、有气无力地拄着棍，挎着篮子在要饭。有的就饿死在路旁……听老周二姨说农村己经有不少人都饿死了。还听到在合作社上班的张婶说：“合作社晚上下班时，有个男人藏在厕所里，等人都走了以后，他就在合作社里放开肚皮大吃起来………第二天合作社的工人来上班时发现他躺在地上，肚子好大，已被活活地涨死了……”

坏消息一个一个地传来，而当时正怀着四弟的母亲也越来越寡言少语了。她每日精打细算，既要我们兄妹五个吃饱，又要节省出一些粮票寄给远在黑龙江北大荒工作的父亲。据说父亲在那里的生活更加艰辛难熬。

她经常吃不饱，每次吃饭时她都早早放下碗筷，而我们兄妹看到锅里剩的饭不多时也都主动地不吃了，只有当时很小还不懂事的三弟边吃边盯着桌子上的菜和锅里饭还剩多少……

　　有一次母亲和邻居李大娘去很远的农村地里捡黄豆，天很晚还沒有回来，我们兄妹五个象一窝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小鸟在等待着母亲。姥爷焦燥不安，出来进去地在门口张望，哎！――哎！地不断叹气……母亲终于回来了，一天的时间只捡回了不到半斤黄豆，马上给我们炒熟了吃……

有好多个炎炎夏曰的星期天，我和两个哥哥去郊外的农村挖野菜，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午饭是每人两个菜团子，刚出家门不远我们就把菜团子都吃光了。到了郊外三兄妹都低着头认真地在找野菜，天气很热，天空中沒有一絲风，农田里沒有一个人，只有蝉儿在单调、无聊地鸣叫着……

……大哥和二哥在树上沒有捉到知了，跳下树又跑到草丛里去找，我也喵悄地弯着腰，紧跟在他们身后，不敢出声，生怕惊走了知了……到了下午我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野菜也没有挖到多少，兄妹三人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前面就是一小片菜地，二哥灵机一动，钻到菜地里摘了一个小角瓜。我心里很紧张，赶紧把小角瓜藏在袋子里的野菜下面。回到家里我们跟母亲说小角瓜是在路边捡的……

　　那时合作社旁边有一个诊所，里面有两个大夫，挂着听诊器。好多患浮肿病的人进去检查后，每人可领到一小勺豆面粉，装在小药袋里。有一天我和大妹也进去了，那个大夫按了按我们的脚踝，又按了按我们的前额，给了我和大妹一人一包，出来后我们立即就吃了这包豆面粉，真好吃呀！下午，大妹说还要去领豆面粉，我说：“大夫能认出咱俩的，还是等几天再去吧。”

　　在大饥荒的年代里，我做过两件至今令我想起来还脸红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母亲怀四弟时吃不饱，把饭省给我们吃，得不到营养，所以四弟生下来时皮包着骨头，脸皱巴巴的象只小猴子。母亲又沒有奶水，四弟饿得日夜啼哭。凭产妇证在供销社买了二斤猪肉。大姨就把这两斤肉切成小块放锅里煮，给妈妈下奶。锅刚烧开，馋得我忍不住就偷偷地用勺子在锅里舀了一块肉放在嘴里。那块肉很硬，沒煮熟也嚼不动，但我却觉得香极了，我一边玩一边嚼，嚼了很久还舍不得咽下去……

　　第二件事情是：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感觉很饿，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我就踩着小板凳去够放在厨柜上的白沙糖。结果一拽把白沙糖拽下来撒了一地，豆油瓶子也随着白糖掉了下来摔碎了。豆油都撒在白沙糖上、地上，流向灶坑里……那可是一家人半个月炒菜的油啊！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隨着母亲一声：“谁呀？怎么了？”我赶紧跑出家门，心知闯下大祸，不敢回家。

天晚了，母亲派二哥去找我，爱管闲事的二哥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地劝我回家，边说边使劲地拉着我往家走。母亲怔怔地站在门口，见我回来，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

　　大饥荒慢慢地过去了，生活开始变得好起来，我也逐渐地长大了。在老周二姨家我画了一张画，又用剪子剪了一个宫女，老周二姨把画拿给母亲看，她们被我的天赋惊得瞠目结舌，我却忍不住心中暗暗得意起来……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大哥二哥已经上初中了。他们经常借一些图书回来看。有《林海雪原》《晋阳秋》《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秋海棠》等……

好多个深夜里，我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假装腄着，心里却在期盼着正躺在炕上看书的二哥赶快睡觉……有时直到半夜时分我才小心翼翼地隔着早以熟睡的二妹、母亲和四弟拿到那本书，再看上一个通宵……偶尔我还把书带到学校放在书桌里，趁老师不注意时偷偷地看上几行，心里痒痒的……

书中那些曲折的故事情节紧紧地捉住了我的心，刺激我去幻想和推测……我开始期待快快长大，做个大人！大人决定怎样就能怎样！小孩子不行…………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