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 《璇宫门外》</h3><h3> 1966年7月20日,以巴金为团长的亚非作家访问团抵汉,住在璇宫饭店。在当天的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我恨不得马上跑到饭店去和巴金见面。我是多么迫切地渴望一次会晤呵!因为自从1948年年底分手以后,我们已有将近十八年没有见面了。但是想到自己身为“牛鬼”,又忧虑地犹豫起来了。我迟疑地想:我的“牛鬼”身份会不会影响他?象我这样的人跑去看他,好不好?我不能抑制自己的惶惑不安的感情。我又想:决不能满足那种一见故人的渴望 ,决不能有这样自私的感情。我要克制自己,不要让他为难。我必须清醒地估计:他与一个“牛鬼”会晤,这是一个“立场问题”。虽然他有可能不会这么想。而且,我已潦倒到如此地步:没有一身象样的衣着,又没有皮鞋、手表, 够寒酸的了。难道我就穿着身上穿的这身缝补过的灰布衣裤去见举世闻名的亚非作家访问团的团长么?怎么说呢?是我有虚荣心吗?我哪里有什么虚荣心呵!我是什么私欲也没有的“牛鬼”,只不过想到了璇宫饭店是一个高级宾馆,那里的守门人一见我这人穿的倒霉服装,未必会放我进入大门。他会用怀疑的眼睛望我,让我明白他那没出言的话:“你是巴金的朋友?巴金有你这样的朋友?”“你一定不是好人。”我越想越觉得用不着冒险去讨没趣,去受侮辱。我还有人的尊严。何况,我又没有介绍信。我的单位是不会给我写介绍信的。我已不是什么“同志”,而是敌对的阶级“牛鬼”了。</h3><h3><br></h3><h3> 我应该打消和巴金见面的念头。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h3><h3> 然而,急于一见巴金的渴望,却象一团火在猛烈地燃烧。它燃烧着我的感情。我想立刻跑到宾馆去和巴金见面。只有他可以把我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拯救出来。我想,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二天上午,我请了事假,不顾一切地跑到了璇宫饭店。</h3><h3> 璇宫是我年幼的时候望着落成的大厦,是那时比较少见的高大建筑。它就象我想象中的宫殿那样巍峨,现在,我又看到了它。我们应该是很熟的朋友,但它视我如路人,陌生地望着我。并且,它是那样森严可怕。它完全变了。它变得多么冷淡!大门两侧的门灯,瞪圆了两只大眼,奇怪地望着我。我不敢跟它对视。我有些胆怯了。</h3><h3> 然而,急于一见巴金的渴望,却给我壮胆,给我力量,给我勇气。</h3><h3> 我的心在颤抖。我没敢向大门走去。我又泄气了。我只沿着璇宫对面的一条人行道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我兀自犹豫不决。</h3><h3> 我在人行道上兜了长时间的圈子。我想:幸好附近没有岗警,不然,这么鬼鬼祟祟地,肯定要被疑为“特务”了。</h3><h3> 我是那么渴望见到巴金。他是住宾馆的哪一层楼?住的是多少号房间?现在他在做些什么?他是不是在和那些亚非作家开会,或者是在写点什么?或者是坐在豪华房间里的沙发上休息吧?我知道他住在宾馆的楼上,却不能也不敢上楼去见他,去跟他尽情地叙旧。我有多少积压在心里的话要向他倾吐呵!然而,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能随便闯入宾馆。我知道我要是闯入,马上就会被人斥退,被撵出门外。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隔开了。我只有在门外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h3><h3></h3><h3> 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我突然踅转身子,向着宾馆的大门走去。已经走到宾馆的大门口了,只一迈步就走进宾馆了,但是脚象注入了铅液,一下子凝固成块,重得提不起来;我立刻醒悟地退却了。我又匆忙地在人行道上踱着,装出一副散步的样子。</h3><h3> 徘徊复徘徊。我将在这里徘徊多久?</h3><h3> 一个久别的朋友,在璇宫门外如此徘徊,巴金会知道么?</h3><h3> 巴金当然无从得知;我又缺乏勇气。我们是注定了不能一见了。</h3><h3> 我还是人么?我怎么没有了人的权利?</h3><h3> 我只有在璇宫门外彷徨了。我彷徨,彷徨;我迷惘地彷徨。我在璇宫门外彷徨……</h3><h3> 没有叹息,没有悲哀,没有诅咒。我用沉思的眼睛望着璇宫的门灯。我望着它,它望着我。我沉思地望着门灯出神。</h3><h3> 不能老那么转悠了。我痛苦地打消了和巴金见面的念头,车转身子,穿过单洞门,径自向解放大道走去……</h3><h3><br></h3><h3>1983年12月14日,写于成都南郊 </h3> <h3> 【梅庵先生生平简介】</h3><h3>梅庵,原名田一文,字世源,晚号梅庵(1919-1989),湖北黄陂人,现代作家,早年曾信仰过无政府主义。</h3><h3><br></h3><h3>1933年开始在汉口《时代日报》、《大光报》和上海《中流》、《光明》、《烽火》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1935年接编《时代日报》副刊。</h3><h3><br></h3><h3>抗战开始后,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参加过由金山、王莹领导的救亡演剧队,到过香港等地,后又辗转于湖北、四川。其间,在《七月》、《文丛》、《抗战文艺》等刊上发表了大量爱国激情散文和中短篇小说。</h3><h3><br></h3><h3>1940年与巴金、靳以等筹建文化生活出版社,任过经理。1946年后主编《武汉时报》和《大同日报》。解放后曾任湖北省文化局出版组组长。</h3><h3><br></h3><h3>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1979年获改正。其代表作品有小说《李白外传》、传记《我忆巴金》及散文集《跫音》、《向天野》、《金的故事》、《怀土集》等。梅庵(田一文)先生与巴金感情甚笃,并保持了半个世纪的书信交往。 </h3> <h3>此文稿由作者的家属提供</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