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江南 （一）

何蔚

我正在朝古典的江南走去，带着前世的记忆。我的前世姓甚名谁并不重要，穿不穿长衫、官服或绫罗绸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一把题了唐诗的折扇握在手中，“唰”的一声，就撑开了天地，再“唰”的一声，就收拢了日月。

我要去的地方是无锡，苏州，嘉兴，绍兴，当然也包括了乌镇、西塘和周庄。我要去无锡的清名桥拜见外婆的老宅子，看看瓦沟里的垂盆草是否还开着五角形的迷一样的黄色小花；我要去苏州的山塘街寻我娘子的背影，看看走在我前边的人群中，还有没有我熟悉的那一颗苦情痣；我要去嘉兴会一个失散了几辈子的老朋友，取回他在五百年前为我留下的诗书册页；我要去绍兴的仓桥直街和八字桥直街上，看看我童年的青梅竹马还在不在阁楼上玩耍。还有，我必须要去一趟周庄的集市，给我从未出生过的小女儿买一只小手镯。玉最好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种玉，轻一点重一点都没有关系，价钱也好商量，但色泽必须温润如我娘子的脸。

我把想象力调整到最好的状态，然后就上路了。伴我同行的，是我今生的爱人。我从侧面看她，感觉她越来越像是吴韵与楚风的混血儿。

从汉口出发的动车是我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交通工具，它知道从前慢，所以就刻意避开了慢。它虽然是科幻时代的产物，却轻手轻脚地走过了平原、山岗，一点都不虚张声势。动车领着我们途经“过夏僧无热，凌冬草不枯”的合肥，穿过“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南京，掠过“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的镇江，一路诗词歌赋，一路平平仄仄，只花了两个半时辰，就把我们送到了“江枫渔火对愁眠”的苏州。动车不单比马车快，比轿子舒适，而且还替我们节省了不少的时间和银两。刚才仿佛还在“枕上片时春梦中”，一场好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有了“行尽江南数千里”的错觉，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姑苏城和大运河都已经睁大了眼睛，准备查验我们的身份了。

我说过，到了苏州我会直奔山塘街的，因为在我看来，山塘街才是苏州最重要的风情地标，它是古典苏州的另一张脸，是苏州的现代气质与历史底蕴的混合体。所以，一走出站台，我们就毫不犹豫就叫了一辆的士，不到一刻钟，山塘街的夜幕中就有了我和爱人的踌躇。在制定好江南的行程之前，我一直都认为，一个热爱行走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和满足并不在于怎么走、怎么看，而在于他是如何大面积地激活自己的想象力，让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另一个自己，在任何时空里都能进退自如。真正的旅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背着双肩包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终于，在通贵桥附近，我们找到了那家似曾相识的“山塘客栈”。门前挂着红灯笼的山塘客栈，外表看上去很是怀旧，里面却打着宾馆的招牌，客房也未能与其外表达成应有的默契。没有暗红色的梳妆台和雕花的架子床也就罢了，就连席梦思和抽水马桶，也早已丧失了民国的风范。这家拥有双重身份的宾馆客栈，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掏出二代身份证开了一间客房。

此时，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以现世的身份，在给前世的自己开房。

做为一个旅行者，我越来越相信，我对古典江南的情意是从前世就已经开始了的。我之所以万般迷恋着江南的古镇古街，或许正是因为，我能在那些历尽沧桑的老宅中间看见我前世的背影。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并促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它们，靠近我前世的背影随时有可能出没的街头巷尾，好让我尽情享受一下在久远的梦境中邂逅另一个自己的乐趣。当然，这种乐趣总是要以历史感为前提的。光阴在门窗和墙角下铭刻的印痕，完全可以帮我们找到自己的来路，完全可以还原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与日渐远去的场景。

此刻，虽然所有的老房子好像都不认得我了，但我仍然相信，我昔日的脚印还没有完全腐烂，不朽的灵魂仍在四处漂泊。石板经久不衰，历史一弯一拐，企图把我的前世抛进水里，埋在土里。但它们终究未能得逞。我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在以不同的身份，体验着不同的活法。譬如此时，我刚刚放好了行囊，就准备带着我今生的爱人走出客栈。在还没有确认前世与今生的反差究竟有多大之前，我暂时是不需要休息的，我先要在七里山塘崭新的路灯下散散步，买一套茶具送给今世的朋友，然后，沿着小桥流水的记忆，在红尘路上多走上几个来回。尤其是，在每一座拱桥上，我伫立和发呆的时间，都不能短于一条木船从三十米开外划过桥洞的时间，更不能短于月光借着风势，将一片树叶的背面翻开后，再去翻另一片树叶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我一直都在，我想，这已经足够了，所有的怀疑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我还会用疲惫的身体进一步证明：久远的时光里有我安静的睡眠。是啊，久远的时光里有我安静的睡眠——这正是我热爱江南古镇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而且，就为这一夕的安静，我愿意多走一千年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