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何用及创作力的构成

李白云

<h3> 文学何用及创作力的构成</h3><h3><br></h3><div> (2017年7月15日文学讲座备忘录)</div><div> 李白云</div><div><br></div><div>各位文学师长、文学朋友:</div><div> 下午好!</div><div> 非常感谢各位今天的到来,今天的聚会纯粹是为了文学的,也可当是文学沙龙,这在茅龙书苑可能是第一次。这样机会是区文联赵主席和区作协卢主席为我们提供的,说明我们的社会又进步了,我们应该感谢他们!</div><div> 我作为这个沙龙的第一个登台者,什么都不代表,仅仅是说明我有带个头的勇气。希望在座的各位日后都能踊跃轮流登场,奉献自己的文学体验。今次我算是笨鸟先飞,我期待凤凰在后。</div><div> 接受这次登台任务后,我就讲些什么好想了两天,最后选了一个也许是大部分人都感兴趣的两个话题:第一是文学有什么用?第二是写作能力是怎样构成的?希望各位真的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以下,我就先探讨第一问题。</div><div><br></div><div>一、文学何用</div><div><br></div><div> 文学的功能可以从许多的角度来讨论,比如文化的、社会的、哲学的、美学的等等,但这些角度理论性太强,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展开分析,为了简便和具体一些,我选取了一个阅读角度。也许会有人质疑,文学是纯粹的,是世上较为干净的事物,与功利无关,因而不应该把有用性与文学扯到一块去。对此。我觉得,功利或有用性是包含物质与精神这两个方面的,文学也许没有物质上的直接诉求,但在精神上绝对是功利的,这一功利程度之高甚至不亚于宗教与政治。作家素有“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美誉,但这一美誉本身就隐含着灵魂并不干净需要加工这个意思,也等于隐晦地承认文学的精神功利性质。例如在假日里,你在专心读一本小说而不是去看一场球赛或去逛一趟街时,实际上表明是你纯粹是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加加油,清理一下自己并未完全干净的灵魂,这样做是无实利的,因为从书中绝不会蹦出一栋楼或一支烟出来,而逛街就可能给你增加一双高跟鞋,看球赛也许是因为你参与赌波。阅读的收益是精神性的,阅读过程本身,无论是枯燥乏味,还是亢奋不已,只要你愿意读,就或多或少地获得精神收益。所以说,阅读也是功利的,而且需求大,是大市场,文学就是为这一功用而制作或提供精神产品的一种行为事业。</div><div> 从阅读关系上看,文学的有用性具体有哪些,我认为主要有如下几点:</div><div> 1、满足一定的好奇心和偷窥欲。</div><div> 2、扩大生存空间。</div><div> 3、合理应对生存困局。</div><div> 4、善用孤独。</div><div> 5、文明成果的传承与增值。</div><div> 关于第一点,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无论面对怎样的文学读本,都伴随着好奇心和偷窥欲——我要看看作品究竟写了什么——这跟想看看单位新来的领导是怎样的,没有什么两样。好奇心和偷窥欲并不是一种低层欲望的贬称,或只有素质低的人才有。比如,谁都想知道明天是否会更好,老板会不会给自己加薪,新闻报道里的那个城管会不会最后爱上自己抓回来的那个小贩,上司调走后会不会由我补上,自己所暗恋的人当中谁也在暗恋自己,等等,好奇心和偷窥欲覆盖生活上事无巨细的所有方面,并且伴随一个人的终生。然后,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正因为有好奇心和偷窥欲,才令我们对生活保持专注与热情,是一种精神上的原动力,一旦失去它,人的精神生命就如同一片枯叶,整个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沉寂。我们看到,在日常生活中,人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满足好奇心和偷窥欲,而阅读是较受欢迎的一种方式。因为其中趣事非常大量,况且这样的偷窥是不会触犯私隐权的,无后顾之忧。当然,我们从中并非单纯为了八卦一下,而是接触和熟习更多的命运模式,寻找更多的应对各种境遇的经验,无论这些经验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是喜剧性的,还是悲剧性的。</div><div><br></div><div> </div> <h3>  人生苦短,这话通常是从时间和空间的物理性角度提出的。确实,时空的性质首先是物理性的,线性的时间不可逆转,每个人区区的几十年光阴一下子就过去了,过程中无论是苦是乐,是酸是辣,都没能充分感受,就好像没活够,甚至仿佛感到没活过那样;而无论怎样幸运或命运作怎样的安排,绝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被摁在一两个弹丸之地,伸展性的空间和感受性的空间都被限定,非常逼仄,仿佛监狱那样。正是由于阅读,才让我们打破物理时空的禁制,生存的感受性得以无限扩展。比如,在时间上可古往今来地穿梭,在空间上可纵横驰骋,体验上可以从一粒尘埃到整个宇宙,从地狱到天堂,当捧读《诗经》或荷马史诗时,我们能把自己从现实抽离,转而活在上古和神话时代中,而一些科幻作品和宗教预言甚至把我们带往遥远的将来。这样的阅读效应实际上就等于把时空的物理性转化成文化性的,让人觉得自己像是拥有整个宇宙,生命的长度也许已不是区区几十年,而是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这种文化性的时空观还同时表明,无论生活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的人,仿佛都与今天的你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一定程度上的共时性。而文化时空观的获得,主要是通过阅读获得的。</h3><h3><br></h3><h3><br></h3> <h3>  关于人类的生存困局这一提法,古老而常新,已经讲了几千年,而且一定还会讲下去。困局的主要原因是,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探索,形成了今天的文明局面,貌似热闹,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因为未知的东西远远超过已知的东西,可控的东西远远少于不可控的东西,而许多未知和不可控的东西都具有足以毁灭整个人类的能力。这些毁灭力量不但潜伏在自然界,还潜伏在社会中的不同类别的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和宗教的激烈对抗之中,甚至还潜伏在个体不断遭遇的精神危机之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类的存域充满宇宙之谜,难题满布,覆盖生存的方方面面,俯拾皆是。比如:</h3><div> </div><div> &nbsp;我们从哪里来,打算到何处去?</div><div> 我们为何被困在这个如此渺小的星球上,彼此还你死我活地争来争去?</div><div> 达尔文说人是由鱼变的,那么,我们何时再变回鱼,完成一次轮回?</div><div> 鱼虾都有人拿去放生,谁拿我们去放生?</div><div> 耶稣、真主、佛祖都各自宣称自己是绝对正确的,我是不是要看谁给回扣多就跟谁走呢?</div><div> 为什么行善与作恶都同样艰难?</div><div> 为什么我投胎在黄河长江,而不是莱茵河畔或地中海北岸?</div><div>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靠假话度日?</div><div> 今天的一个欧洲人如果被流放到我们这里,能活多久?</div><div> 遛狗时,狗的样为什么比我们贵气和懂事得多?</div><div> 为什么抓贪官抓了两千年,却好像越抓越多,是不是不抓反而会少些;抓贪官没收了这么多钱,可不可以分些给我们?</div><div> 为什么还要证明我妈就是我妈?</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 诸如此类的宇宙之问,相信谁都罗列出一大堆。而且思考越深,问题就越多。然而,正因为这样的思考和追问,才让我们活得更深入,更丰富,并在与这些问题的周旋之中令生存演变成一场盛宴。在这样的追问之中,文学上的阅读一定会给我们很多帮助。首先,总会有些作品能把问题形象而精到地和盘托出,总会有些作品能发现我们还未发现的问题,总会有些作品给我们同情和启迪,让我们从中得到慰藉和汲取思考养份,让我们提升认知并以此回馈生存本身。<br></div><div> &nbsp;</div><div> 英国作家菲尔丁说,文学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生活。我认为,此话的意思是,面对缺陷生存,我们需要的是坦然视之而不是怨天尤人,需要输出更大的同情而不是漠然以对;需要鼓起勇气而不是自曝自弃;毕竟,生活还有善的一面,有趣的一面,在人类今后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还存在着变得明朗一些和变得好受一些的可能性。面对缺陷生存时,人类所彰显的这些崇高品格和良好的预期,在古今中外任何一部优秀文学文本中都不难找到,姑勿论其中的影迹是浓重还是稀薄的;我们在阔读这些作品时,就等于在汲取这些有助于应对生存困局的气质和力量。</div><div> 比如,福克纳曾在评论他作品中的所有人物时说过一句概括性的话“他们在苦熬”,那么,我们就应该对自己说“继续苦熬!”如果认为这样说姿态未免太低,就不妨跟着海明威讲一句“人,生来并不是为了被打败的!”</div><div><br></div><div><br></div> <h3>  善用孤独这个观点,是哈罗德.布鲁姆在他的理论巨著《西方正典》中提出的,原话是“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与自己死亡的相遇。”布鲁姆没有在书中对这一观点完成论证。而我仅是从自己的阅读经验出发加以思考,认为他是对的。为了有效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先弄清楚孤独的由来。</h3><div> 第一个由来,是有限性与无限性的不对称。宇宙是无限,个体是有限的。这对于一直在苦苦寻找生命意义的个体来说,是残忍而令人绝望的。这里的具体意思有两个,1、假如我已找到了生命意义,然而却因为必死而失去,我就无法享有意义的永恒。2、假如我暂时未找到生命意义,但由于宇宙无限,就为我最终找到意义提供可能,可是,由于必死,这种可能性在我身上就无法变现,我会在找到意义的前夜死去是大机率。总之,个体这一有限者在与宇宙这个无限者相遇时,马上就能让个体看到其中的短暂性及悲剧后果,是令人沮丧的,这一情形就好像刚过蜜月期,新娘就被抛弃那样。</div><div> 孤独,就是在这一遗弃感中产生,正因为这一孤独无法排解,个体就活像是一颗流浪的星星,在茫茫时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或留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一孤独绝唱既是唱给自己听,也是唱给我们听的:</div><div> &nbsp;</div><div>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div><div>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div><div><br></div><div>而顾城《墓床》一诗中是这样说的:<br></div><div> &nbsp;</div><div>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div><div><br></div><div> 宇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有限者吞没,是个体孤独的主要原因,而前面谈过的存域满布未知的东西以及不受控东西这两个因素,就使个体的孤独得以强化。我觉得,孤独除了首先涉及生命意义的诉求,还进而与个体的安全感密切相关。安全感很重要吗?十分重要。试想,假如有报到说江门将在未来三个月内有特大地震,我们会怎样。只有在已知及可控的处境中,我们才会对这一处境有足够的信赖,才会有踏实感和安全感,才会获得宁静与平和。然而,我们的处境却并非这一回事,我们总是面对命运无常和偶然性的袭击,世事难料,甚至有时明知前面是陷阱或深渊,也要往下跳,因为别无选择。比如,我们不知地球何时毁灭,公司几时倒闭,灾难事故和中六合彩、哪一个先降临我头上,我几时会被双规?我和丈夫或妻子之中谁先出轨?等等。个人命运中的这些不受控的大小变故,哪怕不是致命的,也会令人狼狈不堪,就算变故还未发生,然而,对潜伏变故的猜疑和心理准备,同样是一种折磨,令人心绪难宁,惶恐不安。总之,个体之于其中,就犹如无助地在水中漂流的浮萍,孤独显然是一种宿命形态。</div><div><br></div><div> 我们不是真的</div><div> 生活过,一下子就过去了……</div><div> 我们之间隔着空白,我俩</div><div> 就只能是萍水相逢</div><div><br></div><div>这是策兰在《多少星辰》一诗中的诗句。</div><div><br></div><div> 令孤独状态雪上加霜的是,存域中的个体与个体之间难以进行立体(在所有层面上)的交流,疏离多于契合,误会多于理解。造成这一交流窘境的主要原因,首先是前述的未知性和失控性的刚性存在,面对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存在,我们无法言说,无法给对方以有效慰藉,是交流上的黑洞,甚至连同情也无处安放。另一个原因是,经历和认知上的差异所造成的三观差异甚至对立,也使对话的可能性受到极大限制,共识的达成非常困难。“他人是地狱。”萨特这句话揭示和强调了他者的异己性,但也等于对人的孤独境况作了残酷而赤裸的描述。茫茫人海,熙熙攘攘,看似热闹非常,但很难融进去,因为在里面知己难求,异己的反倒是比比皆是。这样的普遍情形恰好表明,既然他人是你的地狱,在他人的眼中,你自然也是他的地狱。然后,就可以进而设想:我们都同在地狱并互为对方的地狱,各自都囚禁在一个单独的牢房。</div><div> </div><div> 随同岁月下滑的还有你和我</div><div> 聚居一处,努力谋求友爱,真诚</div><div> 但彼此最终依旧素昧平生</div><div> 你找不到一个指点迷津的人</div><div> 出意救助你的,却将你引向地狱</div><div><br></div><div>这是我在《潮湿的婺源》中的诗句,写于1989年。</div><div><br></div><div> 透过以上的分析,也许已让我们找到孤独的主要缘由,也体会到孤独的强大和无法消除。接下来我们就转入讨论善用孤独这个问题。</div><div> 首先,我觉得,我们不能被孤独吓倒,陷入绝望的深渊。因为在我们的精神构成中,孤独只占有一定的位置,而不是全部,我们还有其他的精神力量一直在与孤独抗衡。试想,假如我们的精神世界完全被孤独所占据,生活何以忍受,我们之所以能熬下来,一定是被另一种精神力量所支撑。</div><div><br></div><div> 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div><div>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div><div><br></div><div> 我们可以先用顾城的这一名句,诗化地回答这个问题,而逻辑上论证可从以上关于孤独的分析中寻找。</div><div> 前面提到,我们对生命的有限性是确认的。然而,这种有限性在质量上并非一成不变的,人类这几千年所取得的文明成果表明,这种有限性的质量和结构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促使人类的未知处境和失控处境有所改善,从而让我们感到包括每一个体在内的整个人类是能有作为的,而这一作为的本身就是意义,这一意义就是我们除孤独以外的另一种精神力量,并与孤独抗衡。在这里,善用孤独的意思是要求我们充分领受人类能有作为的这一事实,以及精神生命的多面性,并在追求意义的过程中让意义渐渐坐大,压缩孤独所占据的地盘。</div><div> 同理,他人是地狱,也并非是个体全部的实存状态,因为人间也有抱团取暖,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这些感人至深的大量情景,爱,无处不在,这同样是个体所处的另一种实存状态。比如,林黛玉或安娜卡列尼娜难道就没有感受过人间的温暖吗。因此,当你反驳萨特时说:他人是天堂。我认为你和萨特都是对的。在这里,善用孤独就是提示我们要警惕任何形式的独断论,规避非此即彼的偏颇。比如,应从恶的面相中发掘可能隐藏着的善,从真的表象中窥探可藏匿着的假,当战争中的一名英雄倒下时,应辨识到同时存在在事件本身的美与丑。</div><div> 在优秀的文本中,孤独是常见的主题,因为生与死,世情与爱情,苦难与狂喜,自由与奴役,沉沦与净化等等这些大大小小生存境遇,都伴随着孤独的阴影,都提供了众多的关于个体与孤独作战的或成或败,或同归于尽的图景,为我们由浅入深地辨识孤独,由浅入深地善用孤独,给出了可资参考的典范。最后,该如何看待“文明的传承与增值"这一阅读功用,我觉得在前面的功用分析中已隐含这一答案。理由是既然阅读能够如此这般地扩大生存感受空间,能够让人如此这般地理解生活,能够让人如此这般地善用孤独,那么,为此而所做的阅读时,就等于对这一文明成果做了一定的传承,当你进而进行传播时,等于让这种文明扩散延伸,当你由此而决定当作家时,就等于你愿意在专业上承担传承和增值的责任。</div><div> &nbsp;</div><div> 以上的讨论及其观点,就是我关于阅读功用的个人体会。如果我把这些体会完全应用在对文学何用这一问题理解上,大家认为对吗?没错,事实上我就是绕了一个较大的弯,在解读阅读的功用时,也等于回答文学何用这一问题;没错,这两个问题是一体的。我认为文学作用就在于:满足一定的好奇心和偷窥欲;扩大生存感受空间;更好地理解生存困局;善用孤独;文明成果的传承与增值一一这五大方面。从总体上看,文学文本就是文学功用的载体,无论这一载体是你作为读者翻阅它,还是你作为作家写就它,其功用都是一致的,而且是应该一致的。所以,不妨这样看,阅读有何用,文学就何用,作家也是围绕同样的功用而创作的,三位一体。</div> <h3>二、创作力的构成</h3><div><br></div><div> 当我们知道文学的功用,而创作就是兑现这一功用后,就应该进一步思考,相应的创作能力从何而来。以下我们就讨论这一问题,也就是讲座中的第二个话题,创作力是怎样形成的。</div><div> 我们都知道,创作通常源于感触,有感而发,无感不发。这个感,有两种触发方式,一是事物的意义向你呈现,二是你想赋予事物以意义。我们同样知道,经验上不可能所有事物都会向作者呈现意义,作者也不可能对所有事物都有赋予其意义的冲动。谁都是选择性地进行创作,无法做到什么都能写,除非是完全不理会创作质量。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认为,这是由作者本身的积累所决定的。</div><div> 什么叫积累,就是作者通过体验、阅读、交流和思考这些活动而在大脑形成的认知库。这个认知库囊括了作者现有的全部认知信息,随时(包括做梦时)都可以运作;当这些内在认知信息与外界信息发生对应性碰撞时,就会擦出感触的火花,如果是非对应性的,就会无动于衷,像雷达那样。</div><div> 比如,一朵花,之所以能轻易引发感触,是因为有关花的寓意和隐喻,早就贮存在我们的积累中并作为一条成熟的认知信息,而一条下水道就会因为被忽略而没有被纳入我们的积累内,当我们面对它时,就会显得麻木不仁或视若无赌。</div><div> 对应信息的碰撞也经常在积累的内部发生,作者完全可以利用自身的积累中关于一朵花的储备认知,创作一部关于花的作品,而不是非得看见窗外的花才会写花。这样的情形恰好说明,作家的闭门造车是合理的,而且,只要自己的积累储备了充足的货,就可以足不出户地进行创作。</div><div> 透过以上的关于创作冲动与积累的关系讨论,相信大家都会进而想到积累的重要。的确,它很重要,其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因为这个积累累积了作家准备用于创作的全部知识、经验和思想水平,积累的质与量将决定创作的质与量,因而它是作家最大的本金。当我们讨论创作力的构成时,应该把积累放在首位。在我与文友交流,最后的话总是一一继续积累吧。</div><div> 以下,我们就讨论该积累些什么和如何积累。首先谈的是技术积累。</div><div><br></div><div>(1)技术积累<br></div><div><br></div><div> 技术积累是工具性质的,属于创作专业上的应知应会部分。比如,文学体裁的划分:神话、寓言、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等在文体上各自的特征;作品中的主题、题材、结构、情节和细节这些要素的相互关系;直叙、插叙、倒叙这些叙事方式的特点;明喻、暗喻、借喻、象征、戏拟、反讽这些手法的应用;诗词的格式与音韵;语言方面的语法、修辞和逻辑等等。这些技术积累可以阶段性地一次完成,但应该充分掌握以免妨碍创作或闹出笑话。比如,在微信文学群的作品中,我就发现有些散文各个段落都写得很漂亮,但整篇看就缺乏内在联系,整体性很弱,这显然是技术上的结构和逻辑问题;也有把杂文和说明文当是文学作品来写的,这就等于混淆了想象文学与非想象文学的关系;也经常见到强行把不及物动词当及物动词来使用的情形,这是语法问题。等等。建议还未完成技术积累的文学朋友,回头补这一课。</div><div><br></div><div> 百科知识也可视为技术积累的另一部分。如果没有相应的知识储备,巴尔扎克就不可能写下他那百科全书式的《人间喜剧》,曹雪芹也不可能写成他的《红楼梦》。文学是关于世界的言说,包罗万象,是连从老鼠到上帝都应加以研究的事业。知识贫乏对创作肯定造成制约,比如,如果我对除玫瑰花以外的花一无所知,作品就只能出现玫瑰花,这是很尴尬的。当然,道理上虽然是知识越多越有利,但事实上我们不可能把全部知识都积累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该听从庄子的教导,不能以有涯随无涯。知道要做这样的积累并有一定的积累就够了。其中的最低标准是不能缺乏常识。</div><div><br></div><div>(2)体验积累</div><div> &nbsp;</div><div> 体验积累源于作者的所见所闻。可分为直接体验和间接体验两种。前者是作者的亲历,后者是作者通过各种媒介间接获得,包括各种书籍,网络、影视和微信等传媒,还包括他人讲述的经历等。通常,这两种体验经过一定的思考过滤后被选择性地积累下来,作为创作资源以备用。这两种体验都同等重要。比如,大部分的作者都会优先使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写出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然而,个人亲历的东西毕竟有限,当亲历的东西被耗尽或不适用时,就会转而使用间接体验。间接体验是更为丰富的资源。</div><div> 当然,创作资源的使用方式并非如此简单。各种体验的混合使用,以及在一定体验的前提下进行虚构也是常见的方法。比如,歌德的《诗与真》虽说是自传性的,但也并非毫无虚构之处,也并非没有来自间接体验的嫁接,而他的史诗《浮士德》就绝对是虚构的。</div><div><br></div><div> “写自己熟悉的东西”一一作为一种确保艺术真实性的创作原则,是无庸置疑的。这个原则还隐含几个提示:</div><div> A、何谓熟悉?就是在认知上理解透切,才叫熟悉。</div><div> B、有多少熟悉的东西,就可能写多少东西,因此,体验上的积累就越多越好;有了充足的体验积累,既利于创作的持续,也能避免过早枯竭,江郎才尽。</div><div> C、当非要写不熟悉的东西时,就要在动笔前作相关的考察。比如,罗贯中一定是翻阅了大量的史料和考证了不少民间传说,才能写下《三国演义》,美国作家麦卡锡为了写《血色子午线》,专门在德克萨斯州和墨西哥的边境之间,连续生活了15年进行实地考察。这些做法,实际上就是把不熟悉的东西和看似熟悉的东西变成真正熟悉的东西。</div><div><br></div><div><br></div> <h3>(3)阅读积累</h3><div><br></div><div> 阅读所带来的积累收益是综合性的,具体说来有几个方面:</div><div> A、有助于增进前述的技术积累和体验积累。与其他方式相比,书籍在增进体验方面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两千多年撰著下来的优秀作品卷轶浩繁,汗牛充栋,里面的各种生存体验应有尽有,是一个取之不竭的体验宝库。在这一体验诉求中,我们除尽量多读,还应该把所得的体验,与自己原有的体验进行比较、分析和融合。这样做的效果往往是有趣而奇妙的。过程中除了感到又增添了一笔财富外,一首诗或一部小说往往就是这一刻突然受孕的。</div><div> B、有助于获得更多可资摹仿的范本。面对创作,有人会羞于谈摹仿,以为有失体面,我觉得无此必要。首先,每个作者的创作起步,都几乎离不开摹仿,就好像练书法那样,而且,整个创作生涯都摆脱不了摹仿的,也很普遍。对摹仿常态的辨识,不需要看谁摹仿了谁,而是看作品有没有创新。比如,唐诗宋词之后,还有谁在诗词方面能称得上有创新呢?西方现代派的小说家中除了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和博尔赫斯外,谁有创新,谁不是都在他们的阴影下创作,包括我们引以为豪的莫言先生。实际上,在创作上有真正创新性建树的,只有少数的天才作家能做到,其余的大部分作家就在天才所开创的道路上前行,坐享其成。然而,就跟书法上无创新并不等于写不出好字那样,文学上无创新也能写出好作品甚至伟大作品(例如加缪的《鼠疫》、韦斯特的《蝗虫日》等)。因为,文学创作的主要目标不是一味追求创新,而是对生存作出立体而真诚的展示。</div><div> C、使认知保有持续提升的可能。持续阅读本身就是素养的标志。这一素养不但要形成上述的文学性积累,更为重要的是要形成思想性的积累。一个艺术家首先是思想家。因为没有思想灌注的作品,就等于没有灵魂。比如,在阅读上,假如不了解现代西方哲学,就难以读懂同时期的文学作品;假如对先秦诸子百家特别是其中的老庄学说一无所知,就不可能对《红楼梦》读深读透;而是创作上,若无深厚的思想储备,是不可能写出有份量的作品的。为什么优秀作品那么少,而轻浅平庸的作品那么多呢,因为大部分的作者缺乏思想,或正处于思想的积累途中未臻成熟。</div><div><br></div><div> 记得两年前在一次诗歌沙龙上,有人提出创作上一定要深入挖掘,写好些。这观点绝对正确,谁不想写深,关键是写深并非愿意问题,而是能力问题,这个能力当然是首先指有没有相应的思想力量。</div><div><br></div><div> 有人说,写作是凭感觉的。对此,我这样看,写作凭感觉没有错。但纯感觉和带思想的感觉绝对是两回事。因为只有后者才使作家生成异于常人的第三只眼,从而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进入常人进入不到的事物内部。</div><div> 比如,写花的作品多如牛毛,都是拟人化的写法,多是情情爱爱,顾影自怜,伤春悲秋这些鸡汤老调,读来讨厌。我市著名作家商河的《墨溅昙花》就能给人以清新感和深度感,因为他不但辟出了新视角,还注入了思想,文中他通过巧妙的艺术营构,把“我”的生存体验与冥思逐一投射到昙花的身上,甚至把昙花作为“我”的灵魂外置,然后如泣如诉地与“我”对话,读来令人震栗,回味无穷。(这篇散文在群中发过,相信在座不少人读过,我这样解读对吗)。</div><div> 有了第三只眼,深度和新角度就成为可能。在如何规避平庸这一问题上,诗人里尔克给我们的建议是避开写滥了东西,比如既然优秀的爱情诗已经太多了,就别再写。我觉得他的意见仅是貌似有理,就像俗话说的砍脚趾避沙虫,因为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看不到世上有哪些东西还未被写滥的,实际上避无可避,合理的办法是生成第三只眼,用这只眼去找新视角以及窥探事物的内部。我总是觉得,事物虽然都被写滥了,但其可切入的角度远未被穷尽一一横看成岭侧成峰。 </div><div> 有趣的是,里尔克也没有按他自己的意见去做。他的名作《秋日》一诗就是挑战滥写的证明,结果是他成功了。因为他有了第三只眼。以下,我们再拿费罗斯特的名作《牧场》做次具体分析。</div><div><br></div><div> 牧 场</div><div><br></div><div> 我要出去清理牧场的水泉。</div><div> 我去那儿只为了耙走树叶,</div><div> (等着看水恢复清亮,也许)</div><div> 我不会去久——你也来吧。</div><div><br></div><div> 我要去带回那头小牛犊子,</div><div> 它站在母亲旁边那么幼小,</div><div> 母亲舔它一下都踉跄欲倒。</div><div> 我不会去久——你也来吧。</div><div><br></div><div> 牧场,无论作为主题还是题材,都很常见,都被写滥了。这首诗为何能写到既质朴又神圣,达到令人仰视的高度,是因为诗中第六、七句以全新的角度切入,让怜悯的洪流从突然崩裂的缺口中涌入,将一切淹没。然后,我们觉得这两个句子就像一道闪电,光芒四射,令整首诗包括每一个本来很普通的句子都全亮了。对这首的具体鉴赏有如下两个重点: </div><div> A,这首诗用的同样是状物拟人的常见方法。然而,里面所使用的物象:牧场、水、水泉、树叶、小牛,母牛这6个物象是作为铺垫,作为衬托,还是作为意象的生发器——读完第一节时也不知道,还疑虑重重,直到读到上述第六七句时,才恍然大悟,如遭重击。因为诗中这只如此虚弱、可怜巴巴的小牛犊,就是我们自身,就是每一个个体的象征,因而,牧场就成为我们的存域。小牛犊就是诗中的意象生发器,并一下子就使诗中的其他物象都亮起来,相互呼应。</div><div> B、诗中的“你”作为不在场者,被“我”两次呼唤,也许已是无数次呼唤——你也来吧——是希望有人简单陪同?是因为一个人做不了,需要帮手?还是向这个不在场者祷告,希望他怜悯自己这次行动,怜悯那只小牛犊及其母亲呢?诗中充满这样的歧义,令阅读体验立体化,即是从简单的生活场景一直抵达到神学或形而上的高度。</div><div> 弗罗斯特为什么能化腐朽为神奇,写出有如此震撼力作品,是凭感觉吗,当然不是,因为他是思想家。弗罗斯特是专门抗衡艾略特的大诗人。艾略特是上世纪中叶执掌世界诗坛几十年的霸主,既是大诗人也是大思想家,弗罗斯特如果没有与艾略特相当的思想能量,哪能与艾略特分庭抗礼,哪能在创作上取得与艾略特相同的成就。</div><div><br></div><div> 曾经有人问我,怎样才能获得创作技巧,我的回答是道成术通。这个道,主要指认知上的积累。</div><div> 总而言之,思想养分的摄入是阅读积累中的重中之重,目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变成二郎神那样,多出一只眼。至于在这一积累过程中哪个阶段该循序渐进,哪个阶段该迅速超越,包括该选择哪些思想性读物等问题,限于时间就暂不讨论,今后有机会再详细交流。不过,就积累问题我还有一个意见,就是阅读与其它工作一样必需有相应的时间及精力投入,谁都不可能不劳而获,通常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在这一点上,自我的检验方法是,你一年内读了几本书,理解消化到何种程度?</div><div><br></div><div><br></div> <h3>  在我的观念中,创作力主要由积累、转化能力、天赋这三大要素构成。以下就讨论转化能力。</h3><div> 我们已经知道思想是艺术的灵魂,也同时知道思想并不等于是艺术,必须做某些营构才能成为艺术。这个营构,就是转化能力,含义上与传统的形象思维概念类似。从先天性的角度上看,不同的人在形象思维能力上确有强弱之分,比如,历史上的那么多思想家为何没有成为文学家,这既有无暇顾及或无意于文学的可能,也有转化能力较弱的原因。例如,海德格尔早年也写过诗,但后来没再写下去;尼采出过诗集,但诗艺上就不敢恭维。就这一问题,目前的科学还没有达到可以测定谁强谁弱的水平,所以只能由经验来回答。</div><div> 我觉得问题并不复杂,首先,我认为如果你喜欢看春晚,或能看懂春晚,就证明你有转化能力,就可以大胆尝试文学创作,因为看春晚不能没有想象力,也就是说证明你有形象思维能力。其次,转化能力并非一成不变,完全可以通过积累来提升,甚至脱胎换骨或凤凰涅槃地将自己重塑一遍;如果你一直保持积累及创作,你把自己前后五年的作品对比一下,看有没有进步,就知道我的这一观点对不对。因此,作家无必要过早担心这一问题,无必要总是思疑自己的转化能力有多强或有多弱,只需要看看自己的创作水平与积累水平大致上是否同步就够了。当然,假如你已积累到莎士比亚那样的程度,写出来的东西还是汪国真式的,那麻烦就确是大了。</div><div><br></div><div> 人与人之间在天赋上的差异确是存在的,否则,就无法理解艺术上的天才现象。例如,济慈、拜伦、雪莱、李贺、顾城、海子等,都是早年成名的。天才或天赋高意味着悟性高,理解力强,在积累方面会特别快,转化能力也异于常人,因而通常都能在早年就写出了惊世骇俗之作。所以,天赋也是创作力的一个成因,值得考量。不过,这个创作力的成因与前面讨论过的转化能力一样,对创作力的影响确是有,但这个影响不应被夸大,不是决定性的。因为非天才式的作家也能写出好作品甚至伟大的作品。作家的大器晚成情形并不少见,常言道“体育家越年轻越好,作家越老越好”,这话不绝对,但在忽略作家的天赋而强调作家所有的后天努力上,是对的。</div><div><br></div><div> 以上,我约略探讨了创作力的构成要素一一积累、转化能力和天赋,从中可以看出,积累是决定性的,有积累就能创作,后两种要素可以为积累锦上添花或如虎添翼,但仅有好天赋及转化能力是无法有效创作的。积累是创作之本,作家的创作之道首先是积累之道。</div><div> 在这一点上,天才诗人拜伦就曾闹出一个大笑话,他生前曾经常声称自己从不读书,由于他名气大,谁都不敢反驳他,当他死后,在整理遗物时就发现他家中有大量的藏书,书中密密麻麻的眉批就是他的笔迹。其实要识穿拜伦的这一谎言也不难,他作品中所大量使用《圣经》和古希腊罗马神话的知识,如果不是来自阅读,难道是自创的吗。</div><div><br></div><div> 下述的案例也有类似的启发,在最近的一次文学聚会中我结识了一位年轻诗人,在谈到现代诗时,这位诗人说,泰戈尔是世上最伟大的现代诗人,没有之一,理由是现代诗人中唯有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相信在座都知道,泰戈尔并非唯一的获诺奖的现代诗人,于是当时我随口罗列了一串名字,他不大相信,马上百度一下,结果显示共有25位获诺奖的诗人。后来我还问他最喜欢泰戈尔哪本诗集,他讲是《新月集》,当我接着提《飞鸟集》和《吉檀迦利》时,他就似乎一脸茫然了。</div><div> 我讲这个事例全无取笑之意(我自己也曾闹出不少这样笑话),而是想讲明这样一个道理:作家的各种积累之间的关联度很高,整体的积累水平可透过他的若干作品和若干的交流略见一斑,积累水平事实上是难以隐藏的。比如,这个事例能让我们进而想到,这位诗人对现代诗坛的了解是这么贫乏,证明他的整体积累是初步的,在这个阶段就难以写出较好的作品。</div><div> 诚然,每个作家的积累之道都是从低到高这样一个过程,谁都会以抵达峰顶为荣,但谁也不必为自己尚处某个低点为耻,只要不断积累然后通过不断自省对自己当下的积累水平有个自知之明就够了。然后,我总是觉得,作家在任何情况下,积累都是当务之急。可能会有人说,那么就没有时间创作了;然而,创作的本身也是一种积累。</div><div> &nbsp;</div><div> 文学上的话题是海量而迷人的。之所以说是迷人,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话题,都可以容纳众多不同的观点,都可以在讨论和争论中让彼此受益,从而促进认知提升。希望日后能多些这样的文学聚会,多些这样的讨论。</div><div> 谢谢大家!</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