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很小的时候,我就怕老师。每次见到邻居家当老师的小个子郭二叔,我就躲得远远的,瞪着有些惊恐的眼睛,目送他从身边微笑着走过,有点大气都不敢出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七岁那年,母亲用格布给我缝了个书兜,父亲给买几张大白纸裁成三十二开,用牛皮纸绳钉成本子,又准备了铅笔小刀橡皮。我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向往已久的学校。</p><p class="ql-block"> 接待我的是一个姓武的老师。跟郭二叔差不多年纪,瘦高的个子,看上去稍有点吓人。从那天起,武老师就成了我的班主任。</p><p class="ql-block"> 武老师特狠,一般谁要是有点错,他那几根大粗手指头肯定会掐住你推来搡去。好在也许因为父亲当时是村支书,武老师从没批评过我。我在他的教导下成绩也总是全班第一,他还给我取了个令人羡慕的并且让全班同学都一起跟着叫的绰号--“二老师”――貌似寓意我是班里的“二把手”。每次他不在,我就学着他的样子,拎着一根细木棍,对每个不遵守纪律的捣蛋鬼指指点点。就这样,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我的一年级。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个不知能不能实现的愿望--当老师。</p><p class="ql-block"> 时间太快了。转眼我从红领巾变成了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小学时光飞逝而过。</p><p class="ql-block"> 小升初,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带着亘古不变的梦想踏进中学的大门。在那里,我又遇见了好几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语文于守礼老师,代数夏清贵老师,发音特标准的英语王世聪老师,音乐天才王天林老师,以及初三教我们政治的篮球高手--前段时间考教师资格证时候还为我评课的张焕友老师……不过可惜的是聪明的我当时并不怎么努力,中考落第,又赶上那年不允许招复习生,我只好把曾经的梦想揣进肚里,回家跟着父母务农去了。那年我十七岁。</p><p class="ql-block"> 从小到大没做过农活,所以我干起活来格外笨拙。父亲见状,把村里的一百多头牛揽过来,从此我就跟村里的老贾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牛倌儿,每天跟大山啊绿草啊窝棚啊什么的打交道。当然我还是忘不了我曾经的梦,每天放牛回到牛场,我都要在灯下写心得、画小人儿、抄写《武林》里的招数,要么就是跟一起搭伙的独眼老于头天南地北地乱侃。有时候二哥来替我,我就趁晚上跑到学校去跟当时打更的姓管的表叔一起练脚踏琴唱歌。转眼一年过去了,虽然清苦,却也有点其乐无穷。</p><p class="ql-block">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正在牛场抄《武林》,二哥从家走了十几里山路来了,告诉我村里招考民办教师。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三百步并作两百步跑回家,顾不得吃饭,赶紧投入自己没怎么丢掉的文化知识的复习之中,准备参加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有十几个人参加且只有一个名额的考试。</p><p class="ql-block"> 竞争也还算激烈。文化考试我第二名。但我凭借音乐方面的特长击败了对手,顺利成为一名自觉光荣的人民教师。家里人都很开心,像过年一样。当然最开心的是我。</p><p class="ql-block"> 上班第一天,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好干,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这也是父亲对我说的话。</p><p class="ql-block"> 眼里神圣纯洁的学校,却也是个暗流涌动的地方。接手的第一个班,是一个全校最大的、有六十一名同学的二年级班。当时的崔校长安排我教这个班的语文、毕业班一个班的历史课以及全校的音乐课。当年的启蒙老师老武和郭二叔私下告诉我,有的老师看不起我,这个班基础也不太好,要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不能怕他们。于是我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好好干!</p><p class="ql-block"> 第一堂课开始了。我第一次在这么多孩子面前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19……数星星的……孩子……”崔校长坐在孩子们的夹缝里,一脸的意见和不屑和严肃和批评。下课了,办公室里,老崔评课,指导,建议,当然了,那目光着实有点异样。</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的朝六晚七的模式正式开始。父亲告诉我,他当年也教了几年书,有些这样那样的方法也教给了我。于是在父亲的鼓励、老武老郭的帮衬、老崔的批评指点以及好兄弟郭伟的切磋下,各方面都貌似有了点儿“突飞猛进”的发展趋势。此后连续几年,校级乡级荣誉不断,村里百姓们给予的评价也很高。最重要的是孩子们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了我这个曾经紧张到用课本堵着嘴讲课的语文老师。</p><p class="ql-block"> 一年一度的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学校组织小运动员们准备去参加总校举办的运动会。校长把训练的任务交给了我和郭伟。小哥俩不负众望,起早贪黑地训练,破天荒地为学校捧回了全学区第三的好成绩。此后连续几年,学校的各方面工作越来越显得轰轰烈烈。这个由四个村老师和同学组成的联办村小也成了学区级的先进。我还荣幸地获得了旗级教学能手和乡级学科带头人的称号以及证书。九一年,我和许多优秀的民办代课老师一起通过了民师招考,旗里为我们颁发了民办教师聘任证书。</p><p class="ql-block"> 转眼过了七八个春秋。一股进修潮席卷而来。我因为表现还算出色,常被总校选拔去进修校进修。记得当时每年都有机会去学习,少则一星期,最多的一个半月。每当这时候,我就给全班同学开个告别演唱会——因为每次都觉得不舍得离开孩子们。有时候有的小屁孩还会哭鼻子,闹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一九九六年,通过函授考试,我取得了当时为数不多的大专学历证书……</p><p class="ql-block"> 从教十二年,教过的孩子也不过几百个。但可以说我倾注了我所有的青春,校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忘不了周六日为孩子们免费补习,忘不了冬日每晚八九点钟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家……记得教那几个毕业班时,每到快要小升初考试的时候,都是我最忙最累的时候。一整套的计划,一整套的实施办法,让孩子们在全乡名列前茅成为必然。当然,头上的白发也悄悄地增多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一个不算太残酷却能改变我一生的政策出台了:一九八五年底以前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全部转成正式编制,一九八五年底以后参加工作的民办及代课教师无论业绩如何一律辞退——理由大概是“教师队伍超编”。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感觉我的天空黑了。而此后不久,上边又有了个新文件:一次性缴清一万五千元,然后去进修校读书两年,可以转正。家境富裕的弟兄们开始张罗钱了,有后台的开始篡改参加工作时间了……而我呢?呵呵,也许这就叫做生不逢时吧……对了,顺便提一句:孩子们的“师娘”默默陪伴我那么多年,应该算是世界上比较累的人了吧……</p><p class="ql-block"> 总校刘校长找到我,叫我先不要打退堂鼓,等等看也许会有转正机会的。我犹豫着,但还是奋斗着。那几年,我依然每天朝六晚七;那几年,学校运动队鼓号队仪仗队比赛依然全学区第一;那几年,给孩子们免费补习依旧进行;那几年,家里所有农活依然是妻子自己完成;那几年,我一年到头拿不回去几个钱……</p><p class="ql-block"> 难忘的2001年1月。作为教导主任的我,那次期末考试的监考评卷我照常参加,就连寒假前一天返校我也去了。因为那里面有我的教师梦,有我的某些情结。我给我任教的最后一个毕业班的二十六名朝夕相处的最热爱的学生每人写了一封信,写满了整整二十六张贺年卡的正反面。那是我前一天熬了个通宵用自己那颗红色的心谱成的灰色的离歌。那个我最后一个离开、也是最后一次离开的上午至今记忆犹新:天空不停地飘着雪花,地啊,房子啊,远处的山啊,树木啊,全是白色。心呢?呵呵,当然是灰色。孩子们都哭了,那是他们这辈子流下的最真挚最难忘的热泪,我也哭了,但我忍住不流泪,因为那是我这辈子虽无奈却最刻骨铭心和最最珍惜的美好时光……</p><p class="ql-block"> 一切结束得如此之快,真的是一场梦……</p><p class="ql-block"> 几个星期后,春节过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去了遥远的天津。因为只有离开这个万般不舍却不得不舍的伤心地,我才会暂时忘记一些东西。与父母兄弟和故乡告别的时候,我忍着没有流泪。转过身的一刹那,我真的流泪了,那泪,怎么也擦不完。</p><p class="ql-block"> 在天津,我收到了教过的孩子们的信和照片,还有对我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在天津,我接到了教过的学生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信息,还有传来的问候。</p><p class="ql-block"> 在天津,几乎每个梦里都和我曾经的学生们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十年,早已平复了心情的我回到了久违的老家。</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会遇见惋惜声一片的父老乡亲,也偶尔会遇到一个或几个十几年没见过面而我却能叫出名字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是一场梦,美好的一切总会有消失的时候。梦醒了,这一切也就结束了。不是吗?</p><p class="ql-block"> 太现实的梦,让我欢喜,让我忧伤,让我内疚,也让我遗憾。</p><p class="ql-block"> 稍感欣慰的是,直到今天还有人能叫我一声老师……</p><p class="ql-block"> 哦,我的教师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