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繁星与虫</h3><h3><br /></h3><h3>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刚好的夜晚了。满天繁星漂浮在整个夜空,像银河上载着月芽的小舟破了个洞,漏下无数金粉,随着水波缓缓流淌,铺散开来。又明朗,又温柔。隐约听得远处有虫鸣,声音很清亮,应该是蛐蛐儿,忽然近处也响应了,震得耳朵发慌,狠狠一跺脚,草丛里飞快跳出一个影子,又飞快得逃到另一个草丛,暂时是不会叫了。</h3><h3><br /></h3><h3>离开外婆家后,我就不再有童年。这样好的夜色,多年不敢去回忆。</h3><h3><br /></h3><h3>清晨五六点,外公就起床了,挑着扁担,去井边洗衣服。露水还很重,要穿拖鞋,不然鞋子会浸湿到里面去。我偶尔也会跟着外公去井边玩,这个时候天还不大亮,淡淡的有几颗星子,有一颗在里面最显眼,我想它一定就是书上说的启明星了吧。</h3><h3><br /></h3><h3>认识的小孩不太多,有一个朋友叫江平,太阳出来,我们光脚踩在发烫的泥土上,感觉很安心,没有书本和手机的日子里,每天的趣事就是捉虫。</h3><h3><br /></h3><h3>树根可以挖出甲壳虫,这是一种很黑且硬的虫子,头上有一对大钳,武力惊人,看到树根处有木粉,就多半有甲虫。树干上栖息着蝉的幼虫,大部分是空壳,只有一次里面有身体,我捉回去放了一夜,第二天就化蝉飞走了。树上有天牛,天牛很难捉,所以能玩上一只天牛,是很了不起的,他们的触须很长很长,像齐天大圣时期的孙悟空,紫金冠上的两根翎子,很有些神气。</h3><h3><br /></h3><h3>白天,蝉一直乱叫,我们一直光着脚乱跑。那时候我还太小,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只觉得玩就快乐,玩不了就难过。</h3><h3>玩累了,回屋子里。老屋的地面就是土地,还微微起伏着脉搏,有点不平整,因为不受阳光直晒,能给脚心以凉意,很是舒服。把脚洗干净,脏水泼在门口的良姜叶上,水从叶片上滴下来,绿绿的长得真好看。</h3><h3><br /></h3><h3>躺在苇席上闻到一丝干草的气味。枕头里塞满了秕谷。床是旧式的木床,有帘钩,竹竿横着在床顶上搭了一块素布,竹竿竖起挂上薄纱的床帷,我的床帷跟别人不同,是彩色的梅花小鹿,其他人都是白的,没有颜色。这让我颇为得意,因为这样的要求被他们愿意着。</h3><h3><br /></h3><h3>我们晚上看黑白电视,放的是《寻秦记》《江南四大才子》,看着古装片,我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女侠,明天就去找一根长棍,要挥破空气,而后仗剑走天涯。</h3> <h3>二,三姑八舅</h3><h3><br /></h3><h3>村子里还留着的年轻人不多,三姑是一个。而且我觉得她很好看。她总是个很讲究的人,每天梳着油亮乌黑的发辫,穿戴整齐,五官端正。</h3><h3><br /></h3><h3>她大概很爱花。她家的院子就挨着外婆家,路过的人都看得到,坝子外种了许多花,大朵大朵的,开的时候浓艳极了,是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名字。只是很羡慕,农村讲究回报,要种什么也是种菜和果树,开出来的尽是些零星的菜花果花,鲜少有人种这样没有收获,纯粹为美丽的花。我们很向往,却没有一个人去摘。因为三姑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她的花碰不得,被她撞见了,她可以骂你大半天,而且语言粗俗,让你明白什么叫泼辣,是的,三姑很凶的,听说只读了几年书,到底不似个娴静女学生,但我仍觉得她美丽。</h3><h3><br /></h3><h3>八舅是外婆最小的一个孩子,还是唯一的儿子。然而他是痴呆也不算特别痴,有些话他还是能懂,他只是不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所以不肯醒来,等不得不醒来的时候,世界让他失望了,这是后话。他的生活是所有人中最有规律的,一日三餐,吃了饭就去集市里逛,导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他笑起来憨憨的,我们这些小辈都叫他"憨八舅",只是每天出去容易,偶尔回来会有小孩子笑他痴傻,拿石子砸他。有次我遇到了,就很气,如同狮子的领地受了侵占,我叫他们滚,他们就真的一哄而散了。那时我的心中开始懂得了一种悲悯,我为八舅受欺负感到十分的难过,沿着田坎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一言不发,结果一回头,看到八舅憨憨的望着我笑了。</h3><h3><br /></h3><h3>他似乎不明白世间的恶,只是笑,很天真,很纯洁。我不敢再看他,因为他令我惭愧。只是一同走着,黄昏的光浓稠如实质,让我走得很缓慢,看到荒芜的田坎里新长了一片茂密的蛇草,路边是一排排红穗子和白穗子,红的是高粱竿,白的是"甜水子"。</h3><h3><br /></h3> <h3>三,外婆</h3><h3><br /></h3><h3>很意外我知道外婆的名字,叫张启秀,奶奶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只听说是姓梁,又听说梁也不是她的本姓,兵荒马乱的年代,连明晓自己的出生都是奢侈。</h3><h3><br /></h3><h3>我想大概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外婆了吧,她真的是个对世界怀有善意的人,如果在吃饭的时候,有路人经过我们的坝子,她都会满脸笑容地招呼这些陌生人进屋进餐。这在城里是不敢想的。她体恤所有人,尤其对我。</h3><h3><br /></h3><h3>记得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在这里,过不过的惯呢?"我每次都说:"过的惯。"她反复问我,有时候每天都问一次,我怕她对我失望,总是认真回答。当时奶奶重男轻女,不肯带我,父母又外出打工,不便带我,只有外公外婆要了我,我经历过被抛弃的滋味,所以更想要受到珍惜。</h3><h3><br /></h3><h3>有时候为此难免撒泼了些,不肯乖乖吃饭,要坐在小椅子里,只要最爱吃的白糖拌饭。糖砂融化在热乎乎的米粒中,甜甜糯糯的很合胃口。外公外婆也会迁就我,能够任性的人,绝对是幸福的。</h3><h3><br /></h3><h3>不过这样的外婆,却很"时髦",譬如抽烟,就连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里,抽烟者也是极少数,极少数里还有一部分只是做做样子,偶尔来根尝尝味道。外婆却是有烟瘾的,并且还有酒瘾,她每天都要抽几根烟,喝几杯酒,在这个年纪,简直很稀罕了。我也问过为何染上这个,她说是当初当干部的时候,别人送了许多烟酒,放着也是浪费,所以就拿来抽了喝了,久而久之就戒不掉了。</h3><h3><br /></h3><h3>关于外婆,还有一个笑话,当初妈妈的朋友过来吃饭,看到外婆的牙齿整整齐齐的,就说"诶,您老人家牙可真好,一颗都没有掉。"结果引来大笑,原来外婆戴的是假牙,自己的牙齿,是一颗都没有了。</h3> <h3>四,老屋</h3><h3><br /></h3><h3>外婆家是土屋,红泥青瓦,冬暖夏凉。只是有时候瓦片被雨打破,就得爬到屋顶去补瓦,但难免仍要漏水,一下暴雨,各个屋子都放着面盆,一大坨水狠狠坠下,溅成花朵,吧嗒一声,花就开了。彻夜都在吧嗒,吧嗒。</h3><h3><br /></h3><h3>晴天最舒适,破瓦射进来一个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狂舞,纷纷扬扬,可以盯着他们的变化看一整天。墙体本身就是泥土,被包裹着的屋子,感到很踏实,又很自然。枕套被套上面绣着大朵大朵嫣红的牡丹花,开了一年又一年。</h3><h3>外婆老了,屋子也老了。当年结婚时候盖的房子,转眼就几十年。女儿嫁了,孙子大了。终于在某一天,外婆晚上起来想找酒喝的时候,一道墙塌了下来,天也塌了。</h3><h3><br /></h3><h3>外公从这个地方离开,八舅从这个世界醒来。一道沾锈的小锁,永远锁住了老屋的门。</h3><h3><br /></h3> <h3>五,最后的回答</h3><h3><br /></h3><h3>我在另一个城市,夜晚看不到星星,听说人死了会化作天上星,我却找不到你。</h3><h3><br /></h3><h3>我不敢去回忆,也不能就这样忘记,所以写下一些片段,记录一些爱的往事。你总是问我"你在这里,过不过的惯呢?"人潮是多么冰冷啊,我望着行驶的车流,多少次想冲过去一了百了,再给家人留下一笔赔偿,也就交代了。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就这样扶在栏杆上,掉下几滴泪。</h3><h3><br /></h3><h3>现在的我变得比以前坚强,终于可以坦然回答说,"这个世界,我算是过的惯了。"</h3><h3><br /></h3><h3>但是你已听不见。</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