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恩似海

豢龍軒（董明琪）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31年了，经常想起母亲，现在回忆母亲还得从我能记事时说起：

母亲吕氏，壬申年冬月十四（1932年12月11日）出生，属猴，丙寅年腊月初九（1987年1月8日）去世，终年55岁。 

母亲非常漂亮，大约1米6的个头，匀称的身材，满月脸蛋，在董姓妯娌中是第一大美人，远近闻名，我家的亲戚和老家东冲沟上下左右邻垸里年轻人结婚，只要与我家沾点亲，带点故，都请她做牵娘，图她漂亮，沾她的福气，父亲为此专门给她缝了一套体面的衣服，黑灯芯绒上衣，蓝卡其裤子，每当我看见母亲穿上这身漂亮的衣服时，我知道可以跟着母亲去喝人家的喜酒了。

母亲非常会处理婆媳关系，我小的时候，爷爷是雷店医院的中医，父亲在雷店区公所工作、叔父读书到大学，家里奶奶当家，母亲是家里主要劳力，奶奶带我们，烧火料灶，外面的一切粗重活都是母亲，奶奶和母亲相敬如宾，亲若母女，有点好吃的好喝的互相谦让，有时来人来客做了点好吃的，奶奶偷偷地留一点，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逼着母亲吃。

　母亲非常爱父亲，他们都是抗婚挣脱了包办婚姻、亲上加亲的枷锁，于1951年自由结合在一起的，相亲相爱36年，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看到他们红过脸。父亲工作在外，过年过节，母亲带着我们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家人欢欢喜喜等待父亲回家。父亲快50岁时，身体健康状况差了，母亲着急，就找人给父亲算命，算命的人说：父亲的寿命只有53岁，烧多少多少香纸钱可以延长父亲的寿。母亲虔诚之至，按算命先生的指教烧香许愿，不知是算命人说反了，还是母亲许愿用自己的寿命换得了父亲长寿，母亲仅55岁就离开了我们，父亲高寿84岁。

　　母亲非常有教养，外公是个读老书的人，外婆的娘家在我们村谢花屋垸，殷实的大家闺秀，受他们的影响，母亲待人处事非常精明，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外婆家在南河，家运不济，多灾多难，外婆走得早走得冤，我没有见过，外公寄居过我家，老了眼睛患白内障，舅舅命运多舛，小姨小时候孤苦伶仃，未成家前父亲把她安排在雷店区办林场做工，舅舅家的表姐表哥小时候生存得非常艰难，母亲也没有能力接济娘家人，这些事母亲从来不对外人讲，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

母亲生育我兄弟姐妹六人，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夭折了，两个弟弟，个个都是她心爱的。我比大弟弟大四岁，我吃奶可能吃到三岁多，有一次有个表伯伯到我家做客，看见我这大了还吃奶，羞我的脸，我知道躲开他。我的两个弟弟都是到了两三岁才断奶。那时候，大人经常饭都没得饱的，小孩子只有娘喂饱。

母亲非常注重对我们的家教，爷爷、父亲没有长期和我们一起生活，家教对我们的影响不大，主要是奶奶和母亲的家教在我的思想上打下的烙印。奶奶和母亲虽然没读书，她们的很多话，话糙理不糙，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很多晚上，母亲做着针线活，我们围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讲传说。教我们做人：身稳嘴稳手稳，走遍天下好安身。教我们俭朴：家有金银万贯，缝缝补补一大半。教我们持家：起家如针挑土，败家如水涤沙。教我们爱惜粮食：一粒米不成浆。教我们勤劳：只有病死的人，没有累死的人。

母亲非常勤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早上，种菜园或上山砍柴。上午，到生产队挣工分。中饭后，洗全家人的衣服，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数九寒天。下午，再到生产队做工。晚上，料理我们洗澡、睡觉、做家务，等我们入睡后做针线活。经常是我们一觉醒来，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针线。我小时候睡不了懒觉，奶奶很早就叫我起床，经常说：快起来，你母亲做了一早晨的事回来了，我们起床看到母亲，夏天一身汗水，冬天满身霜露，她一早晨的事做完了。母亲的勤劳，换来的是一年四季不缺柴烧，一年四季不缺菜吃，粗布衣裳干干净净，家庭虽不富裕，却非常温馨。

母亲非常会做针线活，全家人的缝缝补补都是她，布鞋都是她做的，爷爷奶奶每年一双棉鞋，一双单鞋，父亲、叔父未成家前和我们弟兄，每年一人一双布鞋，都是她一针一线做的。奶奶笑说爷爷：在医院穿新鞋坐门诊，闲暇的时候跷二郎腿，脚要跷高些，要让别人看到他的新鞋。

母亲非常精明，大事不糊涂。和叔父分家时，只有两间半屋中屋，做房子是第一件事。母亲念叨了几年，穷人怕缝被子，富人怕做屋。1975年，父母终于下决心做房子，父亲在外借钱扯债，母亲在家主持全部施工，从打地基，挖泥烧瓦，挖土打土坯墙，到房屋竣工，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母亲一人不知做了几个人的事，除平常繁重的劳动外，中午做十来个人的饭，往返八里路送到工地大小工们吃，晚上到邻垸里找第二天做房子的小工，那时大队里有大喇叭广播，晚上十点钟广播停了，我们还焦急地等待她回家。终于三大间（六小间）房子做起来了，在新房子里过年，一家人都觉得非常幸福，这一年母亲43岁，虽然有些憔悴，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依然年轻漂亮。

　母亲非常痛爱大哥，1976年后，家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哥当兵复员了，本来家人团聚是高兴的事，爷爷和父亲作主把大哥过继给伯父，大哥要和伯父伯母一起生活，母亲表面上顺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送给别人，母亲不知有多少眼泪流到肚子里。大哥在大队里是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我在大队开拖拉机，我们每天都去大队部上班，大哥上班要从我家门前过，我们都互相等等，经常是一路来回，母亲早晚留心我们上下班的时间，到大门口看看大哥走了，大哥回了。大哥也非常孝顺，每次路过家门口要看看母亲，没看到母亲要叫一声母亲。

大哥的早逝对母亲的打击非常大，大到不可想象。1977年5月的一天，这一年第一个暴风骤雨、山洪暴发的晚上，大哥在伯父家结束了自己年仅25岁的生命。噩耗传来，母亲象发了疯一样，连哭带爬到了伯父家，肝肠寸断，一个垸子里的人见状都跟着母亲大哭起来。中年丧子，母亲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天天以泪洗面，晚上哭到深夜，我晚上常常睡着了被母亲哭醒了，想劝劝母亲，劝不了，只有靠在母亲床边陪着流泪，直到把侄子勇儿抱回来，母亲才哭得少一些。大哥走后留给了母亲不治之症，留给家庭两个孤儿，留给家人是至今解不开的为什么？

　大哥走后七个月，大嫂下堂在别人家生下了侄子勇儿，快满周岁时父亲抱回来，浓眉大眼，真叫人喜爱，母亲抱着亲了一遍又一遍，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准备他吃的穿的用的，唯有吃的难坏了母亲，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母乳，买不到奶粉，只买得到小玻璃瓶装的炼乳兑水喂，捣米浆做米糊喂，一天不知道要喂多少次，经常喂不饱，母亲无声无息地流泪，营养不良，抵抗能力弱，经常闹腾，勇儿哭她也哭，冬天怕冻着了，晚上把勇儿贴在胸口，夏天怕热着勇儿了，大蒲扇摇到天亮，一泡屎一泡尿，含辛茹苦，又当奶奶又当娘，把对大哥的愧疚对大哥的爱，化为百倍的爱，倾注在勇儿身上，转眼勇儿六岁了。

　 弟兄们一天天长大，母亲非常开心。二哥参加工作后，我也参加工作了，再后来大弟弟参加工作了，当外人夸讲我们兄弟时，她乐得合不拢嘴，过年过节，她在家里算，老二什么时候到家，老三什么时候放假，老四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健康的时候，回家过年最幸福，那时的年假从腊月二十四放到正月初四，回家后经常念着儿时的歌谣，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八打粑吃…三十夜喝团圆酒，和母亲一起打豆腐，打糍粑，烫豆糕，做年饭忙得不亦乐乎，心里美滋滋的。

　繁重的劳作，对大哥的思念，抚养勇儿的辛劳终于摧毁了母亲意志，摧毁了母亲的身体，1982年中，母亲白天做事总感觉力不从心，晚上老失眠，腹部仿佛有肿块，父亲把母亲带到县医院、武汉大医院检查，都是家人难以置信的结果，肝癌！而且都明白地告诉父亲，是不治之症，没有医院收院治疗。无奈之下，家人带着母亲到处求菩萨，寻偏方，找中医治疗。母亲为了治病，求菩萨走再远的路不辞，再古怪的偏方也试，再苦的中药大碗喝。医生说母亲的时间不多，难得母亲的坚强，难得母亲的命大，在那个贫穷、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熬到了1986年。肝癌到了晚期，肝脏腹水，肝部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母亲，母亲咬牙忍受着，嘴唇经常咬出了血，最后不得不穿刺放腹水，打杜冷丁镇痛减轻痛苦，1987年1月8日，母亲轻轻地走了，那一年，母亲55岁。

母亲走的头一天，我在黄冈开会，晚上通宵睡不着觉，有一种不祥之兆袭扰着。早上刚到八点钟，电话来了，接电话的人告诉我说我母亲不在了，我含着泪从黄冈赶回家，看到的一幕是：侄子勇儿孤伶伶地站在大门外，没有了往日的单纯活泼，眼睛里充满了忧伤；还没有成家的小弟弟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地做着家务；父亲冰冷的脸，正在吩咐院邻家门料理母亲的后事；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娘走了，家竟如此冷清。

母亲病重时我不能在家侍奉，我把母亲接到单位的单人宿舍住了十几天，我边上班边陪陪她。父亲患角膜炎，在县医院住院一个多月，妻子带着孩子料理父亲。父亲出院后，妻子带着孩子在家侍奉了母亲几天时间，有幸给母亲送了老。我没有给母亲送到老，经常用忠孝不能两全原谅自己，其实是最大的不孝！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31年了，经常思念母亲：工作进步了，想跟母亲说说，让她自豪；人生不顺，想跟母亲说说，听她安慰；家有喜事，想跟母亲说说，让她高兴；父亲身体不好，想母亲在世会怎么样？家人团聚时，想问问母亲，您在哪里？过年了，想看看母亲，您过得好吗？现在天天都是好日子，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可叹我的母亲，这样的好日子她没有享受过一天……

父亲走时，兄弟们把父亲和母亲的坟墓葬在了一起，让父母永不分离。

有时想母亲，听听京剧《李逵探母》，一曲母子会，唱得我泪流满面。

谨以此文纪念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