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场的岁月里……(十一)》[永远的回忆]

萍聚

林花谢了花红，太匆匆。阳光且活力四溢的青葱岁月已经远离了我们，绝尘而去。如今，我们已知天命，花甲而待。唯有无尽的感慨:朝如青丝暮成雪，无可奈何花落去，天际已泛夕阳红。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年轻、拥有过那充满着，无限遐想与美好憧憬的如梦岁月。对于这令人魂牵梦绕一辈子的一瞬间，我们均会由衷地赞美:青葱真好，青春无悔!

     然而，对于我们曾经历经过，上山下乡运动的知青群体而言，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正是我们经受着人生磨难之时。我们无奈，我们傍徨，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寻觅着心灵的家园。磋跎的岁月，刻骨铭心啊!…回眸知青岁月，是我们对那懵懂年代的申述与宽容，同时，也是对自身价值的充分认知与首肯。回眸知青岁月，我们心绪难平，在懵懂的坚持中，我们何以咬着牙，走出了一条地上本没有路的路？! 是的，我们即拥有了苦难，又欣慰地拥有了，蓝天般宽广的胸怀和钢铁般坚韧的意志，此生定当好好地拥有。因为，她是我们用泪水、汗水和毕生最宝贵的全部青春岁月搏攫而来的啊……。

     一九七四年的早春时节，我们已无法缠绵于书香怡人的校园。在尚未厘清水浒传作者 其人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梁山泊那l08条好汉何以归去，红楼又如何成梦的年代，我们被“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之革命号角吹上了风口浪尖，上山下乡闹革命，来到了炼红心的最前沿―黄海之滨的海丰农场。入列了需要改造世界观的知青队伍，成为了盐碱滩涂的拓荒者。那晚，黑漆漆的夜，月亮深深藏入了厚厚的云。我们搭乘的船，似一叶孤舟驶于茫茫的大海。深夜，那寒冷的甲板上仍流连着我们弱小的身影。窄窄的船仓并不温暖，它浸润着一颗颗潮湿的心。没有床铺，仅仅两排面对面的长椅凳。许多女同学眼眶噙着泪，相拥而泣。离别亲人的伤感，无以平复。那远方的农场，我们将如何生活？在那里，我们又会耽到哪年哪月？一无所知，纠结的心更加纠结。而那坐着等到天明的滋味，更让人几近崩溃。毕竟我们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毕竟我们还是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啊……。

     海丰农场，这片十五万亩贫瘠的盐碱地，是上海劳改农场的基地，为安置上海知青腾挪而就 。除了改造标的不同，我们与他们并无他异。因为，他们改造的是灵魂，而我们改造的仅是“世界观”而已…。穿着山寨的军装，头顶山寨的军帽和同样被山寨了的我们，唤醒了那片灰色的土地，充盈了无限的生机。那时候，我们似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洒落着一地缤纷。一条条崭新的沟渠和小河，—块块整齐的稻田和麦地，在我们的手中铺展。一片片沧海桑田;古往今来的荒草地，被哺育了新的生命。一双双稚嫩的手，堆满了厚厚的茧花，一堆堆收获的稻谷金光灿灿…。我们累了，真的累了。这么多年的知青生涯，我们已伤痕楚楚无语言表。可是，那段青葱岁月磨砺的人生啊，始终缠绕着我们，令我们一次又一次，无法拒绝再回首。…记忆中，务农初期那浓浓的思乡情结，演绎着内心的悲凉，痛楚无数。那时候，偶偶有情结无解者，偶偶成了夜半私奔者。终因没有“路条”(准假条)，而被值守在长途车站的治保人员遣返回队。因为，周边劳改农场的地理优势尚存，只要卡住了车站，你这眉清目秀的上海“小赤佬”(非贬义)，岂不一目了然无处遁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农场管理亦日趋人性化，只要家里来电报，情况严重马上准假。于是乎，每年夏季田间管理农活较轻时，也是状况频出的高峰期。许多家庭早已故逝的长辈们，又会重返人间，显身于电文之中。爷爷病危速回!外婆病重速回!有个老外公竟连续几年，被病危，被死亡了多次。有些家庭老人皆长寿，

当然，办法也会有。母爱是伟大的，终于，加急电报来了:妈妈住院严重速回(中间没有逗号，因为逗号也要算钱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今，每每农友聚会时回忆此事，均会笑得人仰马翻，此乃知青时代的杰作啊!

     那时候，我们身材娇小，偶有高挑者，其昵称也仅仅是“电线木头，长脚螺丝。”而已，似乎尚未完成身体发育的演绎过程。然而，各种农田里的农活强度之高，出人所料令人咋舌，但也未滯我们澎湃的激情。唯有吃饭问题无解，要填饱肚皮几近奢望。每到下半个月，许多男生囊中羞涩颜面无光。那食堂的菜谱倒也环保，青菜炒青菜、冬瓜烧东瓜，偶有荤腥，也仅仅是小打小闹且刀功细腻，从来未见大于指甲盖的猪肉。由于油水稀少，胃纳极佳。待到新米上锅，女生打上1斤2斤米饭裹腹亦难，如此窘境不堪回首令人哑然…。在艰苦的环境中，我们逐渐领悟了生存之道。于是，开沟渠挖出的蛇、黄鳝我们会抓些田鸡一起煮，味美至极。荒野草丛里的刺猬，任其卷成大剌球，我们亦有办法让其舒展身躯。河边垂钓，悠闲且收获颇丰，那鱼儿瞧见饵亦心随我动，急不可待了。…有时候，我们也会有—些灰色收入。农场周边老乡们种的玉米尚未熟透，已成了我们的口粮。蔬菜班的菜园，成了我们的自留地。夜黑风高时，老乡家养的小山羊，会被顺手牵羊现身于男生宿舍中。白天应该种入田里的黄豆种子，会香喷喷地揣在我们的口袋里。美女队长晾在宿舍山墙上，本想吹走点潮气的咸肉，终因回头率太高而被人绐惦记走了。为了改善伙食，队里饲养的—群鸭子会越养越少，嘿嘿。每天，它们列队齐整萌态可爱，大摇大摆去河里戏水，每每途经男生宿舍那破烂的草屋时，门缝里会伸出犁地用的钉耙勾其入屋。那可怜的鸭儿误认与其嘻戏，也就半推半就了。岂知黑黑的屋里，一双双绿幽幽的大眼睛正大放异彩…。所以，每当夜深人静时，男生宿舍总会炊烟袅袅，香味扑鼻…。虽然，我们根正苗红，但也难抵饥肠之累。如今想起，会有隐隐的痛、隐隐的愧。其实，这些并非全是我们的错吧…？!

     那时候，我们好似一只孤独的小鸟，随遇而安。好似一叶迷航的孤舟随风飘流。从务农之日起，我们的户籍已同时被迁入了陌生的异乡。我们被生我养我近十八年的城市所遗弃，我们看不见前途，也没有前途!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何时才能重回故里，重回爸爸妈妈那温馨的港湾。或许，他们从来未曾想过，要让我们重回家园。…可是，我们拥有年轻，拥有一颗阳光灿烂的心;朝气蓬勃。这就是资本，无人能够撼动!…漫漫长夜里，我们奋力奔跑，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磨难的青春年华啊，我们确实失去了太多太多，或许，我们也得到了更多更多。语见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正是如此吧。磨难中，我们理解了懦弱与幼稚，更懂得了割舍、包容、豁达、坚定和担当，也收获了那并不浪漫，但能相濡以沬，牵手到老的爱情。在那有些无聊的年代，我们也曾悲过，喜过。也曾调皮捣蛋过，但更多的还是在默默的忍受中而过。在那听不到音乐的日子里，我们会吹着口琴，哼唱些流行的红歌。每每遇上那红色的节日，我们也曾双手斜上捧，跳着“忠”字舞。也曾违心地咏颂过 ，革命利益高于—切，好儿女志在四方。每逢农场的电影放映队轮回到队里放映时，打谷场上，我们 己早早地摆好了小竹椅，过节般的快乐。有时哪怕走上个把钟头的夜路，去邻近的大队看电影也会乐此不疲。每当发了工资，我们也会潇洒—回的。约上几个好友去邻近的乡村小镇，采购些菜肴和纯麦酿造的白酒，回到宿舍—醉方休。那炒菜的锅没啥讲究，也就是平时洗脸洗脚二合—的铝盆，抹上肥皂洗—下也就干净了。有时候睡前无聊，有酒无菜。这时候持有大头酱菜的富有者，会毫无吝啬地每个人分发—片，权作下酒小菜，倒也苦中作乐其乐无穷。待睡到半夜时分，白酒中的酒精挥发，会烧得你口干舌燥，于是，黑灯瞎火的也就捧着床下的盆，大口大口地牛饮之。那凉水似甜津津的干露，透人心脾。早晨起床后方知，此乃众人的洗脚水，悔之已晚也。数年来，喝过如此干露者众多，令人捧腹。

高柳下来垂处绿，小桃上去末梢红。早春，又是一个早春。在农场这片广袤无垠的田野上，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已经辛勤耕耘了一年又一年。想念故乡， 思念亲人的牵挂，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泛起隐隐的痛。夜深沉，我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黑暗中，我们时常会交流一些家乡的往事，缓解着一些思乡之情。喋喋不休中，我们竟然能够把家门口，那几公里长的马路两侧 ，一间挨着一间的店铺，倒背如流。可见我们已经情到深处…。而对于那些，已经有了心上人的同伴们而言，更是想入非非急不可耐了。他们更加期望着，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期早点到来，期望着在家乡那美丽的黄浦江畔，与心爱的人卿卿我我，在那肩挨着肩的外滩情人墙里，去挤一挤。是啊，在这艰难的环境中，能够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也确实不容易。她是一泊心灵的鸡汤，心灵的抚慰，也许这就是情缘吧…。知青的爱，没有影院里的温存，只有蚊帐里的窃窃私语。没有花前月下，只有草垛底下。没有曲径通幽处，只有漫步田埂上。更没有徐志摩<再别康桥>诗歌中所描绘的:情因景生，景因情活……，那种飘逸中的洒脱。我们仅仅需要的是缘分的眷顾。…青春的岁月象一条河，涓涓流淌着清纯。象一首动人心弦的歌，跳动着绚丽多彩的音符。象一列涌动着澎湃激情，驶向希望的列车，途中，我们有许多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下车了，开始了他们新的人生之旅。有的人艰苦卓越，拚得满身伤痕，被拔尖调回了上海。有的人因为他爸是“李刚”，属于稀缺资源，而被疼回了上海。有的人凭着自身智慧的头脑，重返了求知的殿堂。有的人顶替了父母亲的工作岗位，回到了家人的身边。也有的人随着农场规模的收缩，各分东西。而那些相亲相爱的人，有的因为知青返城政策的迟滞，模糊而未续前缘。有的在相近期的时间里，双双顶替回到了大上海，喜结了良缘，终成正果。有的因为红尘深处情未果，错信了三生石上缘。有的三生石上缘未了，奈何桥边守痴情，直至全部的知青返回家园，守得云开见月明，从而牵手婚姻的殿堂。爱情的真谛终于迎着阳光绽放了，绽放得那么的妩媚娇艳。知青胜利了，那个迷茫混沌的旧时代终于结束了! 当我们前往派出所，重新迁回了本属于自己，而被无端流放了多年的户籍时，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委屈的泪水，幸福的泪水盈盈于双眸，尽情的，尽情地流淌着，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抹擦……。

     上山下乡运动衍生的知青人生，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它使我们痛失了人生最佳的求知年华，而与其失之交臂，磋跎了我们生命中最美丽的青葱岁月。任何苍白空洞的口号，也难抵我们亲身所经历过的感知。而青春无悔之说，对于我们来讲，仅仅只是意识形态而塑造的公共语言而已，只是两种所谓的价值观的评价而已。其实，不管青春有悔也好，无悔也罢。如今，对于我们来说，已成了过眼云烟，已无必要再去纠缠于此了。任何事物均有其两面性，具有因与果的关系。因为我们经历了风雨，而成就了彩虹。因为我们早早地独立于同龄人，而成就了我们比较独立的人格体系。因为我们经历过蛹的挣扎，所以才会破茧化蝶，飞向春天。因为失去了，又得到了，所以平衡了也就和谐了……。悠悠岁月，酷尽了五彩缤纷，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洗尽了铅华，更加脱俗从容。我们无需刻意去雕琢，这就是我们知青的本色! …蓦然抬头间，我们似乎已经看见了天际的晚霞，正依恋着夕阳热情相拥。是的，我们正在走向夕阳，走向人生旅途中又—个驻足的驿站。在那里，我们又将拥有一个春意盎然，春色滿园的桃花园。祝福在我们的生命中所有 的有缘之人，幸福健康，快乐每一天哦!  ……。 

                                                                                                         作者   邹卫平  

                                                                                                                                       201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