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他们搂着对方的双脚入睡

嘎嘎

　　连日来的雨天，使得雨水泛滥、大地泥泞、空气潮湿，就连人们的心情因此湿漉漉的，身体如同置身于别处而非夏天。在12楼，听风声翻天覆地呼啸，如果不是还保持理智，会感觉北风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一场雪的错觉。果真是人在高处不胜寒。整个礼拜天，我们将这个雨水绵延的夏天拒之于门外，任所有的声音楼外围绕，换着不同的姿势蜷缩在不同的地方，不分白天黑夜肆意而为。

薄暮时分，我半坐在沙发这一头看书，他躺在另一头闭目养神，出于本能我将他冰冷的双脚焐在怀里。过一会儿，我从书中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以前夫妻都是各睡一头？”他倦怠地答：“谁知道，我没有经历过。”我好像是在心里种了一株彼岸花，花叶两不干地回到字里行间，不再多想与追问。又过一会儿他一本正经地说：“为了取暖，因为以前人们太穷。你也清楚寒从脚下起。”取暖？真是一个爱意暖绵绵的词，读起来的时候便感觉到阳光正在驱散一地的薄凉。爱上一个人，大概就是甘心情愿搂着对方的双脚取暖到天明吧!

那些年，父亲在外地工作，回家一次也很难得，关于床上的印象，是小弟蜷曲在母亲腋窝下的一幕幕，至于另一头常常都是空的。那一片被生活腾出来的空，盛满了霜，这霜里面蕴藏着一个女人牵肠挂肚的思念和遥遥无期的守望。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年头一个年头地等待地衰老，直到身于病榻，她那双布满茧子的脚才在父亲苍老而温暖的大手里停止跋涉。而我们几姐妹是这样的：大姐与二姐睡一床，三姐与我睡一床，彼此的脚会不由自主地伸进对方的腋窝下，依靠对方的体温渡过漫长的冬夜。另一些印象诸多来自于窥视。对于出生于70年代的人，儿时的娱乐方式也是非常单一和简朴——躲猫猫成了我们对这个世间最初的隐匿和探索，邻居家的床底自然而然就是我们藏身的隐蔽之地。那时家家的床两头都有床框，床上通常摆放着单只枕头，像一对两两相望的夫妻，只有到夜里依靠双方的双脚来传递温暖和爱。我笃信，真正的爱，以最古老的方式存留，如同《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归来》。两部电影以雪作为背景，烘托了我们父母亲那个时代的忠贞不渝、简单的爱。

回到现实，我如何来描述？那是爱吗？当两只枕头并在一起，当我们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爱出现了呼吸困难、图穷匕首现，耳鬓厮磨成了多么令人尴尬的荒谬修辞。激情过后，双方的脸成了对方眼睛里的障碍物，呼吸成了对方耳畔回荡的噪音，或者说激情有多强烈，毁灭就在多远处埋下伏笔。背过身还嫌不够，希望床再宽一些、再宽一些……说来说去，我们都只是自己的宠物，自私中反复计较，就连付出都成了他人的绊脚石。

有人说，世界最远的距离是拥抱，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脸。你不知道，那双眼睛窥视的什么样的花花世界，在心跳的另一端也许正在沉默地酝酿无声的背叛，而自己的深挚里又包含着纠缠。我越来越怕了，这么近的距离却演变成了遥远的彼岸。同样，无人知道，我所竭尽全力付出的爱在他那儿遭受到怎样的屈辱？我温暖过他双脚的怀抱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

那晚，我们争吵得厉害，但他简陋的理由，盖不上心里的窟窿；他表面性情凉薄，其实不过是为自己不负责任找一匹华丽的绸缎掩盖……而我，却固执地孤注一掷、剑走偏锋，承受着飞蛾扑火的受挫和撕裂感。我劝过自己无数次放弃，但我内心还没有极度的绝望或仇恨，所以纵容并原谅了我们对彼此的厌恶。能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怀有一腔似乎无辜的多情，这也是我必然要领受的自己的命运——“如果是你即兴的绝情，我也可以配合临时确定的剧情。只是我心里有一片区域溃烂了。”周晓枫在《夜蛾之舞》说。如此看来，何只我在这繁华的时代遭遇陌路同途的荒凉？

对照之下，那些年他们搂着对方的双脚入睡，爱情华丽得不被知晓，璀璨得无声，像哑孩子的嘴唇安于静谧。这些年我们在对方的怀里离开，像嘶鸣的马匹残留一地硝烟，滚滚东去。

此时，想起伯爷和伯娘，一双让我无法理解的夫妻。伯爷是一个苛刻而尖酸的男人，伯娘却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大权永远掌握在伯爷的手里，伯娘每一次赶集只能偷偷拿米到集市上卖，用卖米的钱换回一些廉价的女人用品和孩子的糖果，被伯爷知道后，就像小孩遭来一连串的数落。我一直纳闷，与这样的男人相处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和勇气！后来，伯娘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离开，相隔一个月，伯爷便跟随而去。于是我理解了，他们能携手风烛残年，靠的就是质朴的爱和温暖。伯爷紧紧跟随而去，便是因为失去了伯娘这个为他暖脚的女人。

娶个媳妇回家焐脚，可能便是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渴望的爱情，而女人不也如此吗？我不奢求你给我什么，在我寒冷的时候，给我温暖，引领我抵达不可思议的爱情的原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