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日记》五

熊倩

<h1><br /> 《阿健的故事》<br /> <br /> 1984年10月13日(晴)<br /> "案犯上吊了!"<br /> 我和阿健把人捉回来放进等守室,屁股都没坐热,就听见楼下有人急促地大叫,"出…出…事了!人…人…吊了!"我俩连滚带爬下楼冲进等候室,眼前的情景简直把人吓懵了,案犯裸着上身长长地挂在风窗的铁条上,眼睛瞪着、舌头伸着、脚下湿了一大滩、大便一堆……<br /> "我解绳、你接人!"没有丝毫犹豫阿健就爬上了风窗,我在下面紧紧将案犯双腿抱住,绳子解掉后,一百多斤的身体自由落体般将我压住,阿健跳下来将案犯从我身上掀开平放地上,摸脉博,探呼吸,听心跳:"好像还有气!"他不由分说地脱下衬衫扔给我:"裏成团垫在他颈后!"阿健双手把案犯头抬起,我迅速将裹好的布团塞了进去,他长长的深呼吸后将嘴对准案犯的嘴吹气、然后按压胸部,吹、按按按、吹、按按按,一遍、两遍、三遍我傻蹲在旁边,紧张地观察着案犯的反应,本能地将手贴近他鼻头期待呼吸出现,阿健嘴上的唾液脸上的汗水像雨一样落在我手上。<br /> 终于队长指导员带法医一行人赶到,法医摸案犯颈动脉,用电筒检查瞳孔,平静吐出两字:"死了!"队长望着法医,叹一口气转身镇静地看着指导员:"马上将情况报告市局,请检察院介入调查。"拉长了脸对着我和阿健:"你俩立即回队里写事件经过,实事求是,不得隐瞒,检察院的结论作出来之前,不能离队!"态度缓和地望着法医:"周法医麻烦你陪同检察院的法医尸检,确认死因。"然后对着所有人:"案犯自杀,负案可能极大,一组迅速外查,二组暂时不离开,听候安排!所有人不许擅自对外发布任何相关消息!" <br /> 我和健拖着灌了铅一般的腿回到队上,一进屋不约而同地往卫生间钻,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一浪高过一浪,唯恐不能将这污秽之气清理彻底。洗漱完了,阿健赤祼着上身一言不发地抽烟,我也不知是该劝他还是安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找来一件警服递给他,他接过警服终于开口了:"天灾!"我担心地:"进去前我看见你搜了身,腰带也是取了的呀,绳子是哪来的?""他把衬衫撕烂拧成了绳,你没看到?"经他一说才恍然大悟:"长这么大,第一回近距离触踫死人,确实被吓得乱了方寸,完全没注意到。"我庆幸地:"那我们还有啥责任?写经过也就罢了,不离开单位这算哪门子事,明摆着关禁闭,冤!"阿健边穿衣服边说:"现在讨论冤不冤的有啥意义,还是赶紧把事情经过写了吧,只要不是我们打死的,这责任再大也大不了哪去,记住,你只是配合,别傻义气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尽管我的确是个配角,但眼前这个只比我高五公分的男人顿时成了巨人。 <br /> 一年多前我由内勤正式转行外勤,指导员私下问我想与谁搭档,我直接钦点:"速水大介!"这是阿健众所皆知的外号,他实在太像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中的速水教练了,我承认个中有偶像情节,他虽不满三十,做事严谨有担当远远超过年龄的成熟,虽不苟言笑,但没有疏离感,拜师那天,我操着电视剧的台词:"老师,拜托了,请多多关照。"他还有些脸红。<br /> 凌晨三点多钟,外查结果和检察院调查结论都出来了,案犯陈某广州东兴人,团伙走私案主犯,广州市公安局通辑中。检院结论:畏罪自溢身亡。<br /> 禁闭解除,虽然我和阿健谁都高兴不起来,总算松了口气,我只想回家好好洗洗睡上一觉,看着阿健没有走的意思,我不解地:"大哥,还想继续反思?"他沉默着,一脸愁容,我急了:"说话!"阿健憋了半天:"回去更不得清净!""你是指嫂子?""嗯!"和阿健搭档一年多,对于健嫂的脾气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在家属中她算最不理解丈夫工作的一个,而阿健又是队里的骨干,加班是常事,为这事健嫂跑队里找指导员闹过几次,说女儿不满周岁,阿健成天不着家,像屋头的摆设,弄得阿健很没面子。即便如此,也不至连家都不敢回噻,于是安慰到:"你让嫂子发泄发泄就过了,她再闹也没跟你动过真格,是你亏欠人家的多。"他急了:"我若不是这样想,早就忍不下去了。昨天不晓得她是从哪里知道了队里发生的事,半夜打电话来不是担心我会不会受处分,是叫我别回去,说晦气!"我愣了,望着阿健不知说啥好,想了半天不着边际地骂了一句:"谁他妈长舌妇,可恨!"出了门,我还是有些担心,又转回去:"你把嫂子的电话给我,我给她解释解释。"他回我一个苦笑:"免了,不解释只有一个麻烦,你去解释就冒出一个更大的麻烦。"他把我绕懵了,等反应过来摇头回敬他一个无奈的苦笑。<br /> 我回到家已是早晨七点过了,正在做早饭的妈妈看见一夜未归的我习以为常地:"又加班?""嗯!""昨晚他在家等了你好久"。妈妈边说边进屋拿张纸条递我,总算有两句不闹心的对白:"等了你几个小时,估计加班,我回去了,明早给个电话,晚安!"纸条上还附了两张已作废的电影票。握住电影票我竟然问了自己一个极不应景的问题:"他今后不会是第二个健嫂吧?"。<br /> 1984年10月15日(晴)<br /> 早上交通车上,前排两位嚼舌根的同仁一番议论把睡回笼觉的我吵醒。甲:"刑警队捉回来的人吊死了"乙:"听说了"甲:"明明知道人已经死了,还要做人工呼吸,不晓得是啷个想的"乙:"做给活人看,做给领导看噻"甲:"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这一代思想复杂多了"乙:"喜欢投机取巧",听着听着我手都快攥出了水,实现听不下去了,对着甲乙两人:"两位前辈,我想问问,这事若放你们身上会怎么处理?"甲察觉我的不友好,打量一下不吱声了,乙挑衅道:"我们聊我们的,关你啥事"这一刺激我就客气不来了:"因为我是当事人之一,你俩说对了,我们是想做给领导看,想入党、想立功、想提干,动机是不纯,但我们有这胆量,换着你俩,我看悬!"俩人被噎住了。下了交通车我像个一点就会爆的气球,憋足了气往队里冲。刚进门就看见阿健面无表情地握着笔在一张白纸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再一看大热天他穿了件长袖衬衫,领口袖口的纽扣紧紧扣住,我发现他的反常,忍住了嘴边的话,关切地:"生病了?不热呀?"就在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颈部一条没遮住的指甲划痕,无须追问就明白了原由,怕他尴尬,立马收回目光,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和悲凉。<br /> 1984年11月10日(阴)<br /> <br /> 这几个月队里出奇地忙,阿健出差外调未归,我又接手了新的案子,明天要去收审所提讯,临睡了才想起提讯的材料锁在抽屉,只好深夜赶回队里取。<br /> 打开办公室,一股强烈的烟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急忙开灯,灯光下的场景简直令我窒息:室内烟雾缭绕,阿健坐在办公桌前,脸色发青、眼神发寒,腮骨紧锁,桌上放着他那把六四式,我傻在原地不敢动弹丝毫,张大嘴死死盯住桌上乌黑锃亮的六四式,脑子不停地转动,他不是出差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这架式是遇到多大的麻烦?他想结束谁?屋内空气凝固,一片死寂,一分、二分、三分,终于他伸手拿桌上的烟,趁他点烟之际,我扑上去抢过枪,退镗、下弹夹,迅速插进裤包,对着他就是一巴掌拍在桌上:"你疯了!你是有女儿的父亲!"这句话触及到他最软处,他咬住烟,闭上眼,泪水顺眼缝滑落。<br />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二十分,当我提笔记录下这些愤怒,竟不敢用文字还原阿健的遭遇,一个字一根针,扎在心上,针针见血。因为我无法想象,当一个风尘仆仆的归家男人,推开家门看到的是不堪入目的背叛,他会是怎样的天崩地裂。<br /> 我搜寻记忆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安慰,只能静静的陪着,不自觉地点燃了生平的第一支香烟,沉默被烟雾填满,我一支、他一支,他一支、我一支,都说醉烟比醉酒恼火,是的,酒醉了翻肠倒肚后是轻松,而烟醉了那咽下的苦涩是吐不出来的,它将溶入血液,一滴滴地往外渗。趁着醉意,我与阿健道别:"伙计,别做傻事,明天还想见到你!这婚,离了吧!"<br />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