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乡看望父母,无意当中在父亲的书架上发现一套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的《为保卫社会主义文艺路线而斗争》(上下冊)书页已发黄,纸张已变脆。挺厚的两冊书,共计1250页,80万字。
这套书引起了我的兴趣。书的历史已将近60年,它所记录的那个时代我虽然没有经历,但我知道,那是个充满虚妄激情的时代,也是个充斥着悲剧的时代,更是知识分子遭受灭顶之灾的苦难时代。那个时代过去了60年,遭受苦难的知识分子虽然已经摘去了所谓“右派”的帽子,但一手制造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并没有受到追责和应有的审判,受害者也未得到郑重的道歉和合理的补偿,打一巴掌赏棵枣,让你们受苦了,我自罚三杯你随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连谁是加害者,谁是施害者,这些问题都渐次模糊,人们也不再关注于研究审视60年前的悲剧闹剧的缘起,过程和结局,更难以得出客观公道的结论,因为,他们压根没想从中汲取什么教训。父亲见我翻看这本书,幽幽地说,你要研究它吗,算啦,过去的东西,别管它啦! 两册发黄的旧书就摆在眼前,看着它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标题,我想,这段历史会象父亲说的那样,一声“算了”,还真能Gone With the Wind吗?不,盯着书页和其上跳跃的铅字,我似乎觉得书里展现出的就是当年的画卷,书中一个个名字,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书中那些刺眼的“斗争”、“批判”等等的字眼,就好象黑白老影片,光影闪烁着,声音颤动着,但那些形象却是有血有肉,鲜活地站在你的面前。文字恰如联结过去和现在的桥梁,能让你穿越到那个时代,也能让那个时代展现在你面前。
这本反映“文艺战线”反右斗争的集子,在当下,更有理由激发一探究竟的兴趣。近来关于文艺的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拳,毛氏从文艺入手,以文艺为武器,对知识分子引蛇出洞,巧妙围歼的一套手法,是不是对今天有了启发呢,以至于要用这样的隐喻传递什么迅息,抑或是压根就要在当下进行历史的重演、再现? 书的前言说:从今年六月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反右派斗争……在文学界也进行得非常激烈。广大的作家们,在D的须导下,向反D集团和D内外右派分子进行了坚决的战斗,来保卫社会~主义的文艺路线。
这个集子……共收文章148篇……批判的对象,除丁玲、陈企霞、冯雪峰反党集团外,还有党内外右派分子王若望、刘绍紫、刘宾雁、许杰、徐中玉、洛雨等十余人,以及安徽、浙江等地文艺界的反D集团。
这里所收的文章……对反D集团及右派分子的反D、反银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作了无情的揭露,对他们的反社会-主义文艺路线的谬论,作了有力的驳斥……
附录收录了20余篇几位大右派的文章,毫无疑问是供批判的。丁玲的《三八节有感》放在第一篇,看来这篇文章引发的波澜从它发表之时就没有平息过!这篇文章倒底说了些什么,又因何能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和震动呢? 凯迪社区太阳之鸟转贴的一篇题为《丁玲与毛ZD鲜为人知的关系》是这么说的:
丁玲的魅力在于她人生的丰厚。
如果选一位女作家来反映中国现当代文学风云、历史风云,那是非丁玲莫属。其他可能的人选——萧红,是经过鲁迅肯定的,鲁迅曾说她在写作上超过丁玲要比当年丁玲超过冰心还要快,只是,才女薄命,萧红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去世了,剩下那半个多世纪,留待身体好、经得起折腾的丁玲去体味、去摹写了;冰心倒是百岁人瑞,其人生的开篇与结束都比丁玲既早且长,然而其温婉理性的人生姿态与一生轨迹终究不像丁玲那样每每于风口浪尖上辗转颠簸,对于她们生活过来的20世纪,比起丁玲的“贴”,冰心总有几分“隔”。至于后来大红大紫的张爱玲,是没资格与这三位比阅历的,她的人生说来可怜,上海“孤岛”的几年是她最辉煌的时段,然而毕竟局面太小了;纵有天大的才气,也只好耗在那几个前清遗老、民国女子以及汪伪文人身上了——《小团圆》,她的收官之作,看下来最令她心心念念的还是一、母亲,二、胡兰成。试想丁玲晚年写她一生中遇见的男人,瞿秋白、胡也频、冯雪峰、鲁迅、毛泽东、周扬、沈从文……哪一位不是现代中国历史的一部分? 多年前,传记作家丁言昭撰写丁玲传,书名叫做《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倒是慧眼瞄着了好角度。
丁玲在与那些男人的关系中,有情爱,却又远不止于情爱。当萧红在爱情中很受伤,悲戚地感叹“女人的天空是低的”时候,丁玲已在写她的《“三八节”有感》,向男权宣战。最厉害的是,她是在当时全中国最进步、最代表先进文化的地方——延安——写作并发表她的这篇当时就引起轩然大波、后来仍然余震不小的大作的,如果不是时代先锋,她怎么会与时代有那样激烈的冲突?据说当时在前方征战的大将们很恼火,贺龙就嚷嚷过:老子在前方打仗,后方却有人骂我们……经过五四精神洗礼的新女性丁玲,是独立自尊的,当时有同志想撮合她与彭德怀,丁玲不想做首长夫人,她还是要当作家,要写作。但是当爱情来了,心高气傲的她可以去追求名气、地位都差她很多且年龄小她十三岁的抗大学员陈明。英俊帅气的陈明,当时被人们嘀嘀咕咕叫做“丁玲的小丈夫”,心里很烦,也试图逃避,和另一位女性匆匆结婚还有了儿子,但最终忘不了陷于痛苦的丁玲,于是又匆匆离婚,回到丁玲身边。丁玲说,随他们说去,说个几年,还能说几十年?极其坦荡的大姐大的范儿。 后来,当丁玲在中国的政治风云中被折腾,被戴上大右派的帽子,被定性为反党集团祸首,在巨大的压力下,陈明表现出大丈夫气概,侠肝义胆,从北京到北大荒,直至丁玲生命结束,陈明始终与丁玲共命运,鞍前马后,把丁玲照顾得好极了。这时人们才恍然,丁玲的眼光够“毒”的,当时她抓住了陈明,就抓住了后半生的幸福。
以当下的视角,这不过是一位女性作家立于自身的身份和立场,所作的一篇有宣示女权意味的普通文章而己,较之如今女权主义者“惊世骇俗”的言行,是相当不够激进的,甚至是鸡汤味十足的。特别是作者自己都不够满意的关于对妇女的企望那一部分,说得己足够直白,足够具体了,以至于让人觉着有些冲淡了对妇女被压迫、控制和轻视的控诉。尽管如此,文章述及的一些现象如妇女被组织拉郎配、等级制度造就的不公和矛盾等,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依然引发了“骑马的首长”和老干部们的不快和非议。这样不讲政治乱发妄议的“滋事分子”,在五七被作为排名靠前的大右派,自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了! 三八节有感.丁玲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检阅着她们的队伍。延安虽说这两年不如前年热闹,但似乎总有几个人在那里忙着。而且一定有大会,有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
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它地方的妇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羡的说:“为什么小米把女同志都吃得那么红胖?”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却似乎并没有使人惊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而且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非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严重而确当的。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满意的。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被画家们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么?”诗人们也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我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们也在某种场合聆听着这样的训词:“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作谣言的对象,永远被污蔑。)不是骑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艺术家就是总务科长。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洗干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而妈妈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贴,(每月二十五元,价值二斤半猪肉)要是没有这笔津贴,也许他们根本就尝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呢,事实是这样,被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比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只要她走到那里,那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就会望着她。 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大抵在结婚的时候,有三个条件是必须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纯洁不纯洁,二、年龄相差不多,三、彼此有无帮助。虽说这三个条件几乎是人人具备,(公开的汉奸这里是没有的。而所谓的帮助也可以说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却一定堂皇的考虑到,而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我是最以为一个女人自己不进步而还要拖住她的丈夫为可耻的,可是让我们看一看她们是如何落后的。她们在没有结婚之前都抱着有凌云的志向,和克苦的斗争生活,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密语之下结婚了,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唯恐有“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走。厚颜的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悄悄地去吃着坠胎的药。而她们听着这样的回答!“带孩子不是工作吗。你们只贪图舒服,好高骛远,你们到底做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 一个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且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被人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即使在今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在开始有折皱,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的一点爱娇。她们处于这样的悲运,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旧的社会里,她们或许会被称为可怜,薄命,然而在今天,却是自作孽,活该。不是听说法律上还在争论着离婚只须一方提出,或者必须双方同意的问题么?离婚大约多半都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该女人受诅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辛,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在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 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们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励着自己,勉励着友好。
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我不必说大家都懂的。而且,一定在今天会有人演说的:“首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论,我只说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无节制的生活,有时会觉得浪漫,有诗意,可爱,然而对今天环境不适宜。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每有什么东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更亲近,好好注意它,爱护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满,才觉得能担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足,而是生活的战斗与进取。所以每天都作点有意义的工作,都必须读点书,都能有东西给别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软、枯萎。
第三,用脑子,最好养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每说一句话、每作一件事,最好想想这话是否正确?这事是否处理得当,不违背自己作人的原则,是否自己可以负责。只有这样才不会后悔,这就是叫通过理性,这,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
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有认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中来养成。没有大的抱负的人是难于有这种不贪便宜,不图舒服的坚忍的。而这种抱负只有真真为人类,而非为己的人才会有。 三八节清晨
附及:文章已经写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觉得关于企望的地方,还有很多意见,但为发稿时间有限,也不能整理了。不过又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有些话假如是一个首长在大会中说来,或许有人认为痛快。然而却写在一个女人笔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写了仍旧给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
原载延安“解放日报”一九四二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