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 那一年我十七岁】</h3><h3> </h3><h3> 眼睛和年龄一样稚嫩,只看见魔术师在最高处打出一种手势,不知道罗盘里的箭头已完成了逃遁。</h3><h3> 溃散的蚁阵纷乱成一个太热的季节。</h3><h3> 脑门的汗,蒸腾起最后一缕刺鼻的武斗硝烟后,弟兄们扔下互相射击的枪管,将恐怖的余韵匆匆塞进行囊,一道往广阔天地疏散。</h3><h3> 那一年我十七岁。</h3><h3> </h3><h3> 老想替举步踉跄的母亲卸下忧虑,这一回真正为她揹走了部分重量。</h3><h3> 就让最后的热情长成树去覆盖她疮痍刺目的皮肤吧。</h3><h3> 把口号一句句播下去,却长出一棵棵豪迈的草来,愿望像无根的云,慢慢浸透浓墨一样的忧伤,在扮着鬼脸的风唆使下流浪。</h3><h3> 母亲的天地依然广阔,我的心找不到一寸土壤。</h3><h3> 那一年我十七岁。</h3><h3> </h3><h3> 肩膀和年龄一样娇嫩,任生活的轭踩下一道道深痕,依然走不出公社的贫瘠。</h3><h3> 煤油灯下,却听见曾被我抽打得衣衫褴褛的那位知识老友,发出嘶哑的声音:</h3><h3> 把逃亡的箭头找回到罗盘里去吧!</h3><h3> 那夜,煤油灯灼痛了一个迷惘的灵魂。</h3><h3> 那一年我十七岁。</h3><h3> </h3><h3> 踅出那一夜,公社的腮帮已微露红晕。</h3><h3> 送我归去,举着灿烂的鸡鸣。我看见:失踪的箭头,一直藏在魔术师的手心。</h3><h3> 扛着轭沉重的痕迹,拖一串疲惫的脚印。而身后,一座无形的纪念碑竖起来了,历史面无表情地刻出第一行铭文:</h3><h3> 那一年我十七岁。</h3><h3> </h3> <h3> 【 记忆中的那棵树】</h3><h3> </h3><h3> 锣鼓敲昏了岁月,被移植的青春像一棵流离失所的树。</h3><h3> 年龄该开花而嫩苞在枝头枯凋,该结果的秋天始终隔着一个季节。</h3><h3> 根是成熟的,抓牢无边的贫瘠仅求生存。</h3><h3> </h3><h3> 村子,那一句令历史瞋目的口号在土墙石壁上让风雨吹刮模糊了。树呵,为什么还不结果呢?</h3><h3> </h3><h3> 这是一个迟到的秋天,一双枫叶染红的眼睛寻找到记忆的土地。</h3><h3> "集体户"的草房,已长成专业户的新楼,我等待过秋阳的山峦,秋阳正在等我。田坎,河滩,芭茅花,水鸟,向日葵,红高粱。全都染上了一层微醉的红晕。</h3><h3> 带来的如许惆怅,给清风吹散了。</h3><h3> </h3><h3> 但是,我一定要找到记忆中的那棵树呵!</h3><h3> 在每一条曾经走过的草径,都有小野菊同足音交换别后的思念。</h3><h3> 树呵,在这样的季节你不会没有结果吧?</h3><h3> </h3><h3> 仿佛当年那支催人泪下的《知青之歌》越渐飘近了。</h3><h3> 村头,我看见一个老人熟悉的身影,他在孩子们的包围中,正把一个故事讲到了结尾:那棵树终于结果了,它的味,又酸又涩。</h3><h3> 因为,它的根长在一个逝去年代的荒冢里。</h3><h3> </h3> <h3> </h3><h3> 【 地主的儿子】</h3><h3> </h3><h3> 村头,我撞响大鉄钟,欣赏你同衰草一起在夜色里抖索。惨白的煤气灯。窄窄的高板凳。打谷场不打谷子只打人。</h3><h3> 庄严的目光缭绕成你头上一道道盘旋的鞭影。</h3><h3> 尽管土地早就一个翻身,便埋葬了过去的辉煌连同倒霉的父亲,但枪声砰然响过,那沉甸甸的黑锅,还是罩在你的脊背上。</h3><h3> 时代告诉我们:你脉管里流动的液体也是黑色的。</h3><h3> </h3><h3> </h3><h3> 在每一根指头读迷了《刘文学的故事》后,便握成拳头插队来了。</h3><h3> 选择了一样的月黑风高夜,还借来少年英雄的红领巾。</h3><h3> 红苕地里,你把一颗惶恐的心紧捏在手中,最终还是掉进布置的陷坑。</h3><h3> 谁敢同情跪在高板凳上的声声冤屈呢?</h3><h3> 打谷场一片怒吼吞噬着微尘般的呻吟。</h3><h3> </h3><h3> </h3><h3> 扬长而去,我走上报纸走进高音喇叭走上光荣榜走进上大学的推荐名单。</h3><h3> 一个变形的夜晚一个变形的上山下乡的"刘文学"。</h3><h3> 多少年过去了。夜夜,有一个佩红袖套的刘文学,一个赤裸裸的你在我枕畔扭打。嚎叫,啜泣,夜一样漫过广阔天地,跟踪我的梦境。</h3><h3> 鉄钟和黑锅同时坠地,碎片轰然迸溅,击痛一个冷汗淋漓的灵魂。</h3><h3> 晴空下,你怜悯的目光从我视野里扫来……</h3><h3> </h3> <h3> </h3><h3> 【旧友照片】</h3><h3> </h3><h3> 人早已远去了,影子被凝固在这里。</h3><h3> 唉,原是一双晶亮如星的眼眸呀,怎么蒙上了那么多的怅惘,那么多的疑问呢?</h3><h3> 闭紧的嘴巴,唱腻了那支《扎根歌》羊角辫散乱,厌倦了再教育的时髦口号的装饰吧?</h3><h3> </h3><h3> 有一天你的声音抽噎了:</h3><h3> 小时候,一只小花猫虎视家里的金鱼缸,你能喊来妈妈。</h3><h3> 可是昨夜雨中,公社院子里那只"大黑猫",窜进泥墙上纸糊的窗。妈妈不在身边,你喊不来……</h3><h3> 贞洁在那一刻遭到剥夺。</h3><h3> </h3><h3> 那夜的雨啊,青春被冲洗成一种憔悴。</h3><h3> 另一个夜晚,你闭上的眼睛永远不再睁开。</h3><h3> 失去蓝天的背景,也永远滞留着阴沉沉的哀痛。</h3><h3> </h3><h3> 岁月发黄,历史被凝固在这里。</h3><h3> 太阳升起来,光雨洒下,翻晒你早谢的生命。</h3><h3> 我相信:你眼中的怅惘,疑问和悲哀会慢慢化开,化开……</h3><h3> </h3> <h3> 【这把泥土】</h3><h3> </h3><h3> 一段回忆一个声音一种凝固的思情呵!</h3><h3> 这把泥土,这个遥远又亲近的山村送别我的纪念品。</h3><h3> </h3><h3> 一孔木肋小窗,已穹稻草屋顶,土夯的墙壁用石灰刷一行漂亮标语。</h3><h3> 激情燃烧的脸庞,照亮了偏僻的生产队。</h3><h3> 而这把泥土,为什么忧郁地沉默着呢?有如一块不动声色的石碑。</h3><h3> </h3><h3> 汗湿的旧军衣一天天褪成灰白,山村还是一天天缩紧着裤带。</h3><h3> 时令走失了秩序!</h3><h3> 再火红的心,也融化不开空气中流动的愁云。这把泥土,贴着炫目的标签,喂饱着敲锣打鼓的套红社论。</h3><h3> 一张丰盈的纸上涂满我饿瘦的工分。</h3><h3> </h3><h3> 泪水,滴落在六弦琴孤独的旋律上,袅出木肋窗外,沉没在终年隔断向往雾中。</h3><h3> 一捧山枣,几只野梨,割去尾巴的母鸡最后两个蛋。浓缩着泥土的乡情暖了一颗冷却的心。</h3><h3> 这把泥土在告诉我:只叫知青去流放,不让知识扎下根,有多少热情就会化作多少冷灰。</h3><h3> 回城的日子,装走了这把湿润的泥土。一个年代一场运动一个凝固的冷梦!</h3><h3> 这把泥土,这个历史断层里掩面远走的背影。</h3><h3> </h3> <h3> </h3><h3> 【丰收舞】</h3><h3> </h3><h3>让太阳无聊地滑下后脑勺,把月亮寂寞地挂在前额。</h3><h3>受再教育在白天的大课堂,舞台也在广阔的夜晚搭起。哥们,又该登台上场了。</h3><h3>无乐曲也无伴奏。</h3><h3>有茄子南瓜嫩豇豆苞谷红苕大白菜苹果柿子水蜜桃</h3><h3>我们胡乱摘我们胡乱吃我们胡乱扔我们胡乱唱我们胡乱吼我们胡乱跳跳跳跳一夜丰收舞蹈跳出大课堂跳出穷乡僻壤才好呵!</h3><h3>我们抱来茅草我们砍来松枝我们煮我们烧我们大咬大嚼我们蹲着拉屎我们站着撒尿。</h3><h3>无边无际的舞台无边无际的道具无边无际欢乐无边无际的忧愁无边无际的夜色无边无际的烦恼无边无际的迷茫。</h3><h3>叫东家的跛脚老汉西家的丝瓜脸婆娘去哭吧去咒吧去顿脚吧去捶胸口吧去吐口水吧。</h3><h3>谁敢癞子头上搔痒来呢?</h3><h3>我们就造他的反罢他的官就炮轰打倒砸烂就头可断血可流就口诛笔伐就上去跟他干。</h3><h3>我们是无赖是土匪是强盗是魔鬼是天棒是刑徒是天不管地不收的流浪汉。</h3><h3>有城回不去有家归不了有门进不去有路走不上有户口迁移拉着腿有五花八门的帽子往头上罩。</h3><h3>盼招工盼当兵盼上学盼代课盼星星盼月亮盼石头开花盼公鸡下蛋。</h3><h3>书记的女儿走了主任的儿子走了大队长的舅子走了生产队长的表妹走了我们的心也走了。</h3><h3>剩下一具躯壳模仿茨冈的快活吉普賽的放浪。</h3><h3>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呵!</h3><h3>生长出我们独特的舞蹈。</h3><h3>让无聊的月亮滑下后脑勺,把寂寞的太阳挂在前额。</h3><h3>新的一天召唤你去画村头的大批判专栏他去大寨式梯田学插秧技巧我去准备今晚斗争地富反坏右的发言稿。</h3><h3>哥们,又该卸妆下场了。</h3><h3> </h3> <h3> 【又见梨花】</h3><h3> </h3><h3> 凋零时,幻化出只只玉色蝴蝶,绕着淡淡月光飞。</h3><h3> 今夜,没有风,却有一行沉重的脚印从远方伸来。</h3><h3> 拾起一片白色花瓣静听心语微澜:白蝴蝶,别打扰梨花魂的安眠。</h3><h3> 喏,在那撩开一树树绿叶帷帘,拨动一枝枝白色云彩,悲伤往事,在眼前凝固成一座坟墓。</h3><h3> 远方的脚印,绕着沉睡的花魂转。</h3><h3> 又见梨花化着玉色蝴蝶飞。</h3><h3> 那年的今夜,迎着淫威的渲泄,你饮恨去了,走得好快。</h3><h3> 从此,知青点少了一位姑娘,梨乡添了一个花魂,而岁岁今夜都有脚印来种植怀念,从远方呵……</h3><h3> 又见梨花,在今夜化着玉色蝴蝶飞,这洁白的精灵,可是要把春来的消息去告诉她呢?可是要将这远方脚印的情愫告慰她呢?</h3><h3> 呵,又见梨花,在夜色中纷飞……</h3><h3> </h3><h3> </h3> <h3> </h3><h3> 【遥远的山楂林】</h3><h3> </h3><h3> 风抹去了所有的预言,留下一层森森的绿。摇曳成一片活的无字碑!</h3><h3> 往事一步步退入深沉,记忆的屏幕,淡化出浅翠底色。</h3><h3> 哦,我遥远的山楂林。</h3><h3> </h3><h3> 即使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鲜活的形象,即使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注释的文字,而那只啼血的子规鸟已渐渐飞远。</h3><h3> 插队的日子,枯黄的叶一片片飘落,模糊的背影借风声述说无名的落寞。</h3><h3> 哦,那一片山楂林!</h3><h3> </h3><h3> 山静得可怕。风声鹤唳,野猪叼着啃缺的寒月在旷野嘶嚎。喘息的炊烟,疤痢头的岗峦流着黄水。</h3><h3> "集体户"冷得战抖。灶膛无火,房角的蜘蛛走着悠闲的八卦。锈蚀的镰刀用沉默与闪光的豪言壮语对峙。</h3><h3> 折断浪漫的翅。山楂林从手掌里的茧窝里动摇。</h3><h3> </h3><h3> 是愧对山民的褐色脊梁吧?</h3><h3> 所有的旧军衣默默地褪尽稚嫩的绿色,交给秃顶的岗峦,生出一片青色的茸发来。</h3><h3> 一个晴和的日子,送我走时,已长成郁郁葱葱的一派静穆。</h3><h3> </h3><h3> 岁月流逝。风抹去了所有的语言,留下飒飒作响的青春。摇曳成一片活的无字碑。</h3><h3> 经过这里的目光都会发现:有一只啼血的子规鸟遗落在这里的颂诗。</h3><h3> 哦, 我遥远的山楂林!</h3><h3> </h3> <h3> </h3><h3> 【 最后的冬夜】</h3><h3> </h3><h3> 夕阳在寒气四溢的天空盖上一轮血红的邮戳,把一页画满浅浅近近丘陵的信投寄给夜晚。煤油灯的孤独,已被遥远的城市读熟。</h3><h3><br /></h3><h3> 而炉火旁的童话早已失去一对蝴蝶结虔诚的关注,断线的结尾在大字报的背后抽搐。</h3><h3> 薄翅无力驾驭风,风吹她去一个小村庄。</h3><h3> 是寻找在那个结尾丢落的笑声吗?</h3><h3><br /></h3><h3> 冬夜冷寂无声,火的路标濡熄在凸凸凹凹的丘陵地带,起起伏伏的路一段段散落在坡坡坎坎的脚下。</h3><h3> 蝴蝶翅倦飞时,连归去的方向也隐匿在明明灭灭的日记里了。</h3><h3> 弓背的寒月跌坐在山岗,目光清冷。远方回信,总读成遥远城市的寻人启事。</h3><h3> 而四季风来来去去,从不带给任何失物招领的消息。</h3><h3><br /></h3><h3> 而天色不见微明,而冬夜凝固成冰,而那丢落的笑声总也躲避着结尾。</h3><h3> 连岁月都累得疲惫地蜷伏在汗气熏天的被窝里了。</h3><h3> 早晨,太阳终于在香气盈盈的蓝天盖上一个大红邮戳,把一个久盼的日子寄给小村庄。</h3><h3><br /></h3><h3> 踏着来时路归去。</h3><h3> 山岗上蓦然回首:蝴蝶结青春羽翅的残片在一盏盏冬夜的煤油灯下纷飞成落叶。</h3><h3> </h3> <h3>文字来源:散文诗集《涉过忘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h3><h3>配图来源: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