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我心中

石婆婆庵

<h3><b>  兴化万亩垛田</b></h3> <h3>  我爷爷赵家,我奶奶姜家,是江苏兴化沙沟镇两大富户。赵家第一,姜家第二。奶奶是独生女。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奶奶本应随她叔父赴东瀛留学,不料临行前她叔父染上肺结核,不治身亡。如果奶奶当年成行,也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了。据兴化市人民政府文件记载,赵家在盐城、兴化、建湖、洪泽有万亩地盘。沙沟镇半条街的衡宇财富都属于赵家,赵家老宅则是沙沟甚至里下河地域最出名的豪宅。抗战期间,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就住在赵家七房中的“赵家大房”。抗战后期,这里被日军炸毁。(部分引自百度)</h3><h3> 总之,奶奶在三十岁之前,生下第三个孩子也就是我爸后的四五年间,过着大户人家大小姐、当地首富人家少奶奶的生活。之后,便每况愈下,到我出生乃至记事,爷爷奶奶已在南京评事街一处大杂院、一个前后两间的小屋内生活多年。六子一女工作的工作,插队的插队,分散在省内各地。奶奶以前的日子有多好,我不得而知,她从不和我提及。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寒暑假,看到的永远是她在择菜,她在绣枕套,她在织毛衣,她在勾台布,她在纳鞋底……空闲下来,她便戴上老花镜看书,从“西厢”到“红楼”,从"水泊梁山"到"花果山"……</h3> <h3><b>  评事街矗立几百年的院墙今安在</b></h3> <h3>  我奶奶和别人的奶奶不一样。我曾在同学家,看见她的小脚奶奶用柺杖指着她骂骂咧咧,可当她的弟弟进门,老太太立即起身,哆哆嗦嗦地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把京果,招呼孙子去吃,而只当我们是空气。这对于享受着奶奶万般宠爱的我简直不可想像。其实,尽管我是长孙女,奶奶对我则是宠而不溺。那个年代,无非是粗茶淡饭,但哪怕是寡淡的青菜,只要出自奶奶之手,我都吃得有滋有味。更奇的是,她竟能让我饶有兴趣地参与她的劳作,我父母都感到不可思议。要知道,作为独生女的我不说是扫帚倒了都不扶,饭来张口却是常态。</h3><h3> 而在奶奶家,帮着淘米、洗菜,扫地,我都做得很开心。奶奶有什么诀窍呢?那就是讲故事。二三年级吧,奶奶发现我经常跪在椅子上一页页翻找她常看的那些书的插图,仔细辨认图下的文字。奶奶便坐过来为我解读。于是,我认识了打虎英雄武松、混世魔王宝玉、齐天大圣悟空。还有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挂帅出征的穆桂英。再大些又领略了杜十娘的决绝、杜丽娘的痴情以及红娘的聪颖。而做完那些家务,就可以和奶奶一起神游天外,那是我痴迷神往的另一个奇幻世界。为了贴补家用,奶奶和邻家阿姨常领些挂毯回来修补,换取微薄的报酬。我渐渐学会了为毯子穿流苏,常常是一边做活,一边听奶奶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说书。在我心中,奶奶简直可媲美扬州评话大师王少堂。而《桃花扇》中那朵血色桃花的由来则是有一次奶奶绣毯子不小心扎到手后讲给我听的。</h3> <h3><b>  评事街街景</b></h3> <h3>  我爷爷是一个退休小学教师,老实木讷,终日不声不响地研究中医药典。我翻过那些印着各种药草图例的书,不感兴趣。我和奶奶边做活边聊故事,爷爷读他的医书,夏日窗外蝉鸣不绝于耳,仿佛为我们伴奏助兴……留在记忆中的都是美好的画面,而当时年幼的我又怎能体会奶奶心中的忧愁一一她是如何为在宿迁当医生的大伯、在灌云和江浦当知青的四叔五叔、在大厂当工人的小叔牵肠挂肚?我又怎能懂得她在拮据日子里精打细算的苦衷。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从不抱怨,连叹气都听不到。奶奶还患有心脏病和哮喘,北风呼啸的夜里,我在被子的另一头,脚抵着一个“烫捂子”,在奶奶压抑不住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中,没心没肺地沉沉睡去。而白天,奶奶依旧忙碌着,只是坐下、起身时格外吃力。</h3><h3> 拖着这样的身体,她还领着我去舂米粉,准备春节时为全家人做元宵。冬日午后,我们轮流背着米袋,在城南的小街小巷中七拐八绕,直走得腰酸腿疼才到那里。舂好米粉出来已是满天星斗。奶奶怕我没力气了,便用讲故事来为我鼓劲。问我要听什么,我又是选“人心不足蛇吞象(相)"。这个故事奶奶讲过很多遍,我也愿意反复听,不知冥冥之中有什么样的感念让我们祖孙俩对“知足"一词心有戚戚。身无长物的岁月,“足”从何来?现在想起,是奶奶身上那种“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坦荡,抑或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旷达,无声地向我传递着。</h3> <h3><b>  兴化沙沟镇复建后的“赵家大房"。据老人们回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已成为当地的招牌旅游景点。</b></h3> <h3>  高一时,奶奶住在姑妈家。学校离姑妈家很近,父母便和姑妈商量,让我第一学期每天去她家里吃午饭,对,奶奶做的午饭。那时的我,如一株夏日疯长的植物,饱吸着改革开放之初开禁后国内外文学艺术的营养,尤其痴迷俄罗斯文学和欧洲古典音乐。渐渐地,我对奶奶的那些老故事兴趣淡了。不知不觉,和奶奶在一起的那些中午,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我。</h3><h3> 我讲《安娜.卡列尼娜》,奶奶不解:“好好的日子不过,和人家私奔做什么?”我讲《复活》,奶奶评价:“这个姑娘不太自重!”我讲《叶甫根尼.奥涅金》,讲到达吉亚娜婚后拒绝了奥涅金,奶奶终于夸了她一句:“这才对了,嫁了人就要一心一意!”于是,我不再和奶奶分享那些遥远国度的爱恨情仇。很快,我又找到了一个两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一一电影。那时,《大众电影》应该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刊物之一,陈冲、张瑜、刘晓庆这些红得发紫的明星更是经常成为《大众电影》的封面女郎,奶奶也非常喜欢她们。我把杂志带给奶奶看,把那些我看过的电影讲给奶奶听,而没看过的,竟能根据剧照看图说话。奶奶总是很投入地听,不时发出感叹之声,却从不质疑我的胡编乱造。有一次,我绘声绘色地八卦《庐山恋》主演张瑜和郭凯敏,推测他们是一对。奶奶看着我,惊讶地说:“真的啊!要是真的就好了!”奶奶笑盈盈的,眼睛亮亮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她该是“少女心爆棚”了吧。</h3> <h3><b>  复建后的“赵家大房”内部</b></h3> <h3>  高一下学期,我功课更紧了。加上在学校里也有了几个死党,更因为奶奶的身体日渐衰弱,便在学校食堂吃午饭,不再去姑妈家了。</h3><h3> 那年冬天,我爸和另一个叔叔(几叔我忘了)用自行车推着奶奶去人民剧场看了一场电影一一当时很火的《瞧这一家子》。我那天下午要补课,没有一起去。从学校回到家,我爸和奶奶也回来了。我问奶奶:“电影好看吗?"奶奶点点头:“蛮好看的。”我又问:“你喜欢电影里哪个人物?”奶奶说:“就是那个新华书店营业员,神气活现的!"我笑了:“哦,刘晓庆啊!”奶奶也笑了,我似乎又看到她脸上少女般的神情。</h3><h3> 吃过晚饭,奶奶该回去了。我爸又推来自行车。当我扶着奶奶坐上后座时,竟觉得毫不费力。起风了,地上的落叶转着圈 ,他们渐行渐远。奶奶不时转过头挥手让我回去,她戴着自己织的黑色毛线帽,遮住了一半脸颊,弓着身子抓着自行车坐垫,像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孩……</h3><h3> 那是奶奶最后一次来我家。</h3><h3><br></h3> <h3><b>  复建后的“赵家大房"院内浮雕</b></h3> <h3> 进入毕业班后,我的空闲时间更少,也更难见到奶奶了。只是不时听说,奶奶哮喘又发了,心脏病又犯了……我心里便隐隐有了些不安,仿佛不远处有一团黑漆漆的雾,久久不散,而奶奶却渐渐被它覆盖。</h3><h3>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刚到家,父母便让我赶紧和他们去医院一一奶奶突发中风。在当时的市立医院病房里,奶奶戴着氧气罩,手上挂着水,已完全不能说话。我心里七上八下,却又怕奶奶看出来。于是,我故作镇静地摸摸奶奶的额头:“嗯,不发烧。”又摸摸奶奶的手:“嗯,手不冷。"奶奶的手瘦骨嶙峋,天知道护士是怎么费力将针头扎进去的。我心头紧缩了一下,赶紧移开目光。我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只好煞有介事地抬头读着盐水瓶上的化学药名,故意提高声音说:“刚才听医生说的,这是特效药!这药才好呢!"奶奶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我绕着病床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待到我转身离开病房,我分明感觉到后背热热的……</h3><h3>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h3> <h3><b>  复建后的“赵家大房”院墙</b></h3> <h3>  多年以后,我和父母一起看电视里的《鉴宝》节目,有个藏家让专家鉴定一本古书。我爸很是感慨:“过去我们老家二楼书房,一屋子的线装书。”我不禁好奇:“为什么我们家都没有什么古玩财宝留下来?”我爸叹道:“千金散尽了!”其实,我两岁时,奶奶曾给我玩过一块玉,是过去镶在为官者“乌纱帽”上的,结果自然被我玩丢了。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明白,一生的漂泊沧桑,奶奶早已看淡一切。那块玉值不值钱又有何干?丢了就丢了。所以,这件事奶奶都没和我说过。想到家族那最后一“金"竟是由我散出,甚至有些小得意。</h3><h3> 遗憾的事也有。我爸说奶奶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每每给兴化的太爷爷太奶奶写信,他总在一旁艳羡地看着。那时的家书有固定的格式,开头总归是"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可惜我从未见过奶奶拿起毛笔,因为她的手上终日有针线,有做不完的活计。我看《见字如面》,想起奶奶,她那消散在泛黄时光里的字迹会是何等娟秀,虽无处可寻,却已印在我心里。</h3><h3> 要说奶奶从未向我描绘过老家的日子,也并不准确。因为我记得奶奶曾经难得提过一句她和太婆,廖廖数语,我却终身难忘。</h3><h3> "当年我妈妈带着我,走到哪里人家都夸。"</h3><h3> "因为你们漂亮啊?"</h3><h3> “我们干干净净,端端正正。”</h3><h3> 我懂了,在干净、端正面前,漂亮显得那么浅薄,因为前者不仅指外貌,更指品行。几十年来,这品行融化在了我及整个家族的血脉中,自己丢不掉,别人更拿不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