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电情思 潘颂华

秋水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彩电情思</b></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潘颂华</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3><h3>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农历十月初九,不可忘怀的日子。<br /></h3><h3> 这一天,我一个连收音机都不敢奢求的人,竟然高兴地买回了一台彩电。三星牌,原装进口,张坊供销社首次调入的彩电。之前,张坊谁家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令人羡慕了。</h3><h3> 其时,浏阳十三中学,唯邹观文老师家拥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晚,我父亲便是其最为专注的观众。那时,正好播放《霍元甲》,正合父亲健体强身,惩恶扬善,扶弱济困,乐善好施的性格追求。</h3><h3> 邹老师夫妇很热情,待我父母如同自家长辈。我父亲也同出入自家门庭,天天按时去看电视,每每满有心得地回家。</h3><h3> 当时,我们忙于迎接高考,很少有时间陪父亲。父亲为我六兄弟的成长操劳几十年,从卫生院退休回家,还经常怀着仁心仁术,为他人的健康奔忙。我想,以往寒暑假回家,没能好好孝敬父母,倒让父母把我们当稀客款待。现在他们年迈了,我得每年接他们来住几个月,抽时间多陪陪他们。可是,父母每来,我都未能尽已心愿。这次,又是一样。</h3><h3> 父亲看到我们的教学工作实在太忙,《霍元甲》也刚好播完。他说:"过两天,我和你母亲准备回丰裕。住久了,也惦念老家。看到你有这么好的工作环境,有这么好的同事,工作也得心应手,为父的高兴、放心"。</h3><h3> 那天,送父母上车,我对他们说:"下学期,我一定买一部电视机接你们来看电视。"父亲擒着泪花满口答应。汽车开动了,只见父亲依窗频频拭泪挥手。一位经风历雨几十年的坚强者,竟如此潸然眷恋。我的心顿觉沉重,和妻子回到宿舍,相觑无言,顿感房内无可名状的空荡与失落,泪水一涌而出。 </h3><h3> 良久,妻子说:"父母下半年又会来的"。啊?待回过神来,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早些把电视机买好,一买,就要买彩色的。</h3><h3> 十一月二十日,听说供销社调来了彩色电视机,我大喜过望。下午,同事们热心帮我揍齐了钱,我立马从张坊把彩电买了回来,大家都为之高兴。晚上,到邹老师家试看新彩电,接上他家的天线,荧屏便显示出清晰,明丽,自然的图象,大家拍手叫好,交口称贺。孩子们乐不可支,连声说:可以接爷爷奶奶来看电视了!</h3><h3> 我高兴地搬起电视机,几位同事一同送我回宿舍。崭新的彩电,沉甸甸的,双手捧起,脚踏实地,稳步慎重。欣欣然却冷不妨罗定元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这跟捧灵牌一样,小心慎重啊!"我的心突然一惊,这罗定元,明明一个语文教师,竟然贫嘴贱舌,信口胡言!呸!呸!呸!一张乌鸦嘴,实在可恶!但是,罗定元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言无禁忌,何必多虑。然而,我高兴的心,顿时被一种不祥梗塞着,愤懑而难言。</h3><h3> 走进宿舍,刚刚稳妥放好电视机,突然外面疾声呼喊:"潘老师,长途电话!"我为之一怔!惊疑这么晚了,哪来的长途电话?!我不敢去想,赶忙奔向传达室。一接电话,我惊愕了!我不相信!父亲不可能就此长辞了!说好了买好电视机,再会来看电视,今天刚好买来彩电,怎么就此长辞而逝了?难怪,送别之时,他从未有过的挥泪惜别,我当时怎么就没醒悟?怎么就没将他挽留!我心痛如焚,跑回宿舍,扑倒在床,满屋嚎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己。在同事们的劝慰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但我们都无法入眠,如烟往事,又上心头。</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h3><h3> 父亲少年家贫辍学,学徒谋生,苦心经营,创建家业。我们六兄弟,前四个出生于抗战时期。我家地处长沙战区边缘,一九四二年,长沙会战,兵荒马乱,居无定所,朝夕难安。其时,祖母去世不久。鬼子进村,将祖母的牌位掀翻在地。父亲身背祖母牌位,挈妇将雏,东奔西走,几次突如其来的惊险,都让我们遇难呈祥,安然无恙。</h3><h3> 那时我才三岁,体弱多病,父亲带着我们躲在茂林郁覆的龙王庙里。一天,父亲抱着生病的我,在神殿里来回走动。忽然,探子来报,有小股鬼子朝龙王庙方向而来。父亲赶紧将我们一个个抱下山去,淌过捞刀河,直奔预先隐蔽在道梓港内的秋船上,母亲抱着幼儿四弟也在船内。父亲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姪女,又急忙冒险渡过捞刀河,攀上悬岩,直奔廟内,在前殿一隅,找到姪女,迅即抱回道梓港。</h3><h3> 父亲就是这样,含辛茹苦,带着我们度过了战火纷飞,了无宁日的乱时期。光复中华之日,五弟出生。建国初春,六弟出生,父亲又带领我们度过艰难岁月,走过不平凡的历程,圆满了我们六兄弟的教读婚配。父亲退休以后,欣逢盛世,喜得清福。原想,这安逸时光,定然来日方长,尽可乐享天伦,曷料今天,父亲竟与世长辞,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父亲不可能匆匆离去。</h3><h3>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妻子怀着父亲不可能去世的希冀,乘车赶往老家。北盛下车,连走带跑,直奔泱瀰港。路上遇到去北盛购物的乡亲,他们的一脸阴沉,抹去了往常的满面春风,我抱有的希冀幻灭了,泪水一涌而出。赶忙奔向老屋,跨入房门,拨开亲人,扑向父亲。只见父亲安祥地躺在睡椅上,恬静地睡着了,面容温静祥和。他分明还健在!可是,我千呼万唤,始终不见回应。我悲痛不已,泣不成声。兄弟将我扶起。二哥说,原本父亲受人之托准备今天出诊,昨天下午他沐浴更衣,蹲而起立之时,顿觉一股热流冲向脑际,即要二哥扶他上床歇息,不意刚刚躺下,便溘然长逝了。</h3><h3> 父亲一生,只为儿孙操劳,为他人健康费心,却很少顾及自己。三病两痛,尽力熬过,免使儿孙挂念。也不让身边亲人告诉远方儿子。病愈之后,才寄信说:"前沾微恙,现已痊愈,无须挂虑"。</h3><h3> 唯有那七七年的一天,兄弟来电说父亲腹部生瘤,已住长沙医院,大夫会诊,须动手术。我即忙带着文儿赶往长沙。找到病室,却不见父亲,护士说他不同意手术,昨天竟自回家了。我们随即赶往丰裕老家。见到父亲,他倒安慰我们,说他的病,他知道。我们兄弟不必为他挂心。父亲专于伤科,略知内科。他自己开了几济中药,服药一周后,果然,肿瘤消失,安然无恙。</h3><h3> 可是这一次,未见他有何病痛,却突然与世长辞了。父亲一生,多为他人付出,却不愿麻烦他人。他没有给儿孙增加半点负担,更不用说拖累。临走时,自己沐浴更衣,飘然仙游。</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三</b></h3><h3> 为父亲守灵的几天里,如山的父爱,一幕幕展现于眼前。小时候,盛夏之夜,就在这堂屋前坪,兄弟们聆听父亲讲传记,水浒、三国、岳飞传、杨家将、还有那桃花扇。父亲满腹的经典故事,揭示着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的因果,诠释着仁德为怀,与人为善的做人之道。酷暑夏夜,父亲一边讲故事,一边挥动着大蒲扇,给我们送来习习凉风,而自己却汗流浃背。</h3><h3> 父亲就是这样,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着我们成长。用严格的要求,鞭策着我们进步。他教育我们忠厚为人,勤谨务本,笃学上进。从小就以此养成行为习惯。早起放牛读书,放学回家,帮做家务,晚上课读习字。九岁那年,父亲买给我一本《赵孟頫寿春堂记》,他说习好这本行楷字帖,于社会生活中很实用。确实,父亲的话,颇见收效。我十一岁那年,就帮老师完成文字宣传任务,在四米长、三米高的大白墙上,书写 "土地法"。一个星期,父亲帮我扶着长楼梯,看着我圆满完成了任务,甚为欣慰。时至今日,那本字帖还珍藏在我的书柜里。</h3><h3> 一九五二年,我考取了浏阳一中。暑假过后,父亲高兴地送我上学。从丰裕到浏阳,足足八十华里。拂晓,父亲挑着行李,带着我启程,中午时分,走到蕉溪铺,已是人困力乏。父亲料想我无力爬过前面的高山峻岭,午饭后,他顾了一乘轿子,绑上行李,叫我坐上去,他跟着轿子走。儿坐轿,爹走路,这怎么可以呢?更何况父亲解放初期,遭土匪抢劫,曾摔断了左腿,虽已治愈,但毕竟损伤了元气。</h3><h3> 我拗不过父亲,更怕拖累父亲,只好遵命坐上轿子。父亲紧跟着轿子拾级而上。边走边给我讲述石级上的印记传说。那里是张果老的脚印,那里是铁拐李的拐杖印,那里是吕洞宾的纯阳宝剑印,似乎八仙确实光顾过这蕉溪大岭。听着这神奇的传说,不觉来到岭下的驿站老街上。父亲已累得步履艰难。但休息片刻,又得挑起行李,带着我继续赶路。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到达了浏阳。</h3><h3> 翌晨,父亲念我第一次离开家,生活定然难以习惯,便找到来自丰裕年龄比我大的同学,一一请他们多照顾我。也确实,后来多得那几位同学的照料,使我漫漫习惯了独立生活。父亲之关爱,无微而不至;而儿之孝敬,却总是粗心而欠缺。</h3><h3> 回首这一桩桩往事,无不深感愧疚。以后,从年幼,到年长,从学校,到社会,一直是父亲简明的三句教诲,导向着我们的人生旅程。忠厚为人,使我们在风云变幻中始终平安无恙;勤恳务本,使我们用汗水沃育起一个大家园;笃学上进,使我们与时俱进,紧跟着时代的步伐。</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b></h3><h3> 现在,父亲离我们而去了,隆重而虔诚的祭奠,让我哀思无限,愧疚不已。几天来,哀乐揪心,泪水难干。特别是那餐奠,更让我锥心难受。循着礼生呼唤,诣食案前,下跪,看到满桌佳肴,我泪如泉涌。父亲在时,我曾办过几回盛宴孝敬于他?今天,这大鱼大肉,他能享用吗?</h3><h3> 哀乐的悲鸣,挠乱着我的头绪,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间,又听得礼生高呼着:献爵!献箸!献馔!我拿起筷子,手擅抖得不能自抑。父亲生前,我有几次为他斟酒、敬菜、添饭?今天,我再虔诚,能弥补我于父亲的缺失吗?这虚拟的孝敬,我于心何安啊!愈是隆重的餐奠,愈是对自己沉痛的鞭笞。</h3><h3> 自我斥责之时,又听得礼生高喊:孝媳献茗。妻子擅悠悠端着茶盘,不知所措。几十年来,能为公公敬过多少回茶?今天献茶,犹未为晚么?礼毕,金鼓齐鸣,鞭炮震天,淹没着儿媳们的哭诉声。</h3><h3> 出殡那天,清晨,一位从长沙赶来的长者,抱着灵枢,哭喊着:"励卿先生,救命恩人!我来为你送行啊!"呼天抢地,泣不成声。</h3><h3> 送行的长队,足有一华里,远道而来的同仁好友,帮我忙了数日的曾日光老师,也陪我行走其间。沿途,乡亲秉烛焚香路祭者,接二连三。父亲之义,乡亲之情,感人至深。我连连大礼叩谢,铭记在心。</h3><h3> 送别了父亲,我得赶回学校上课了。我安慰着心情沉重的母亲:"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可以回家陪您过春节,您要多保重自己。"拜别了慈母,辞别了兄弟,我和妻、儿六人赶往北盛,在候车室,我内心总感到一种缺失。</h3><h3> 坐上汽车,我习惯地朝窗外望去,怎么不见父亲送别的身影?汽车开动了,我还一直注目车站门首,怎么不见父亲在那挥手送别?以往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步行十华里,一直送我们到车站。而今,却再也见不到父亲挥手送别的身影 。我回过头伏在靠椅上,泪水又出来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五</b></h3><h3> 此后,语文课每讲到朱自清的《背影》,我都不敢放情,我怕眼前再现父亲送别的身影,我怕泪水模糊了讲台。</h3><h3> 回到学校的日子,白天工作再忙,一到晚上,还是无法抹去父亲的音容,乃至以后的十多年中,无数次的在梦中与父亲相见。每次相见,他都是祥和的面容,魁伟的身材,素白的装束,飘逸的风度,玉树临风于一个幽雅清丽的环境之中。我呼喊他,他没应声,我请他一同回家,他也没回应。父亲一脸的慈爱、祥和,可就是一言不发。每次做梦,我都以为,这次肯定不是梦,但醒来却还是梦。然而,我没感到失落,这或许是因为父亲生前,我与他相聚太少,即便是梦中相见,也能得以弥补。梦境是温馨的。尽管父亲没有说话,但我每次都能感受到祥和的父爱。</h3><h3> 放寒假了,我们小家六口,急切地带着彩电回老家过年。从北盛下车到家,虽是一条大道,但泥泞不堪。璠儿和虹儿扛着电视机,摇摇晃晃,蹒跚前行,好不容易回到老家。母亲企望多日,一见我们,甚是欣慰。</h3><h3> 傍晚,虹儿架好了天线,调好了电视,大家倍觉新奇、高兴。晚饭后,兄弟嫂姪,簇拥着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父亲的牌位,也正好对着彩电荧屏。左邻右舍,都赶来看电视,聚集一堂,好不热闹。一位邻居说:"励卿先生仁义厚道,爱热闹,爱看戏,他在天有灵,一定看着很高兴。"我想,倘能如此,也算是不负初心了。</h3><h3> 买三星彩电,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如山的父爱,依然在心中闪亮。感恩的缺失,依然抹不去内心的愧疚。时光,不会因为你的心事未了而稍加延缓,其实,这道理,早就应该明白。</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 /></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二O一七年父亲节</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 ">于裕园四纪堂</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