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大仙

渔

门虚掩着，我轻敲了几下，推门进去。

杨安平端坐在电脑前，专注地码字，两只光脚丫耷拉在地板上。

过去三年，这个情景于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却再不复见。杨安平调到区机关去了，这个赤脚大仙终于必须穿上鞋袜了。

杨安平是军转干部，转业前是武警某部支队长。

在机关里，军转干部是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转业大多已是人近中年，到了地方从头开始，真的不容易，并不是每一名军转干部都能从容而迅速地实现华丽转身的。

毫无疑问，杨安平的转型比较成功，他是军转干部中的佼佼者。他脑瓜好，性格好，心态也特别好，最难能可贵的是勤奋，他格外勤奋。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发光发热绝非偶然。

他也有不足，他的不足显而易见。我们共事的三年里，经常看到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随地弹烟灰，地板上打赤脚，似乎改不了从前在山里带兵的习气。

转业都12年了，他仍旧是这副样子。

同样是军转干部，人家就比较注意。尽管街道是基层，每天要面对许多群众，但毕竟也算机关，形象也需要讲究，夏天穿衬衫、长裤和皮鞋算是标配。

但杨安平喜欢穿T恤，喜欢穿布鞋。他喜欢自在，不喜欢受约束。

他长着一张神奇的脸，眼窝深陷，棱角分明。初次见面，人们经常会猜想他是少数民族或者混血儿。

其实，哪有这个年纪的混血儿，他也不是少数民族，他是正儿巴经的汉族同胞。

看到他，有时候我会想到基因突变这个词，但我从来不敢告诉他。

他今年54岁，说老不老。但他头发灰白，乍一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位老爷爷。

这样的误会不时发生。在街道，他的工作经常需要和普通老百姓打交道，很多人会叫他“阿哥”、喊他“爷叔”，实际上自己年龄未必比他小。

就这点来看，他是占了人家很多便宜的。

他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武警战士，一名优秀的指挥员。军营生涯24年，其中19年是在安徽的大山里度过的，可以想见条件多么艰苦，但他却坦言自己更习惯山里的生活。

仅仅用“优秀”来形容他是不够的，应该用“出类拔萃”。杨安平是军地两用拔尖人才，他当之无愧。

他的形象，完全可以当偶像派，如果他稍稍注意修饰下边幅的话，但他是实力派，不折不扣的实力派，在部队的时候如此，转业之后也是如此。

在部队，他带出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铁军。在街道，他分管的领域夺得了很多锦标。

他这个人，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能打能扛的角色，硬朗，坚韧，敢担当，肯吃苦，骨子里透着军人作风。

他常说是部队培养和塑造了自己，如果没有参军入伍，当初血气方刚的青年，如今也许因为打架伤人而刚出班房。

当然，这是调侃的话。但从这些话里，能体会到他对部队的感恩。

如果见过他打乒乓时的身手，你就能想象得到他的军事素质，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斗志，什么叫作风，什么叫军地两用拔尖人才。

他是街道分管平安建设的副书记，在这个岗位上，他一待就是六年。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个角色可不简单，有些活很棘手，一年中很多时候要处于焦虑之中、煎熬之中。

他很出色，虑事周全，身体力行。尽管他也焦虑、也煎熬，但他既有释迦摩尼的慈悲，也有张良的运筹、韩信的调度，还有杨子荣的胆识。

我很佩服他，他是我的同事，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老师。我跟他学做电子工作日志，他的电子工作日志做得真叫详细。

难以想象的是，他的打字速度不慢，确切地说很快。而且，他用的是五笔字型输入法。

他告诉我，转业之初领导交给他一个任务，打印一份材料。这让他很为难，因为他只是一个带兵扛枪的人，他不会打字。

他不好意思跟领导报告，堂堂一个正团职干部居然不会打字，说出去实在很没面子。

厉害的是，他现学五笔输入，边学边用，折腾了一个晚上，终于把材料打好了。

在街道，杨安平是众所周知的赤脚大仙，喜欢光着脚丫，有时候盘坐在椅子上，有时候耷拉在地上，有时候踩在地板上无拘无束地走来走去。

起初我有些惊讶，提醒过他几次，后来就习以为常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并没有改造一位“老爷爷”的奢望。

今年3月，杨安平调到区机关工作。调离之前，我和他有过几次促膝长谈。我提醒他，区机关可是有很多规矩的，穿着不宜太随意，尤其不能在办公室里打赤脚了。

他只是微笑，也不知道是否听得进去。

前几天，我到区里开会，到他办公室去了一趟，发现眼前一亮。

杨安平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穿着浅色短袖衬衫、深色长裤，皮鞋也擦得蹭亮，整个人特别利落、格外抖擞。

人靠衣装，这个话果然没错。

从前的赤脚大仙不见了，但在我脑海里，杨安平永远是那个赤脚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