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家乡地处桂东南,毗邻广东肇庆,气候炎热,土地肥沃,江河遍布,水源丰富,是广西的农业大市,亦是八桂大地有名的“鱼米之乡”。因自古以种植莲藕为主要经济作物,故有“荷城”之称,荷花则是家乡的市花。</h3> <h3> 老家是一个离市区较远,山水相连的偏僻小村庄,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全是抗战时期为逃避战火从南粤地区迁徙过来的商人后裔。乡亲们除了入乡随俗有着种藕的习惯外,还保留了岭南人爱煲汤、以食物入药养生的饮食习惯。莲藕,便是被利用最为广泛的食物之一。</h3><h3> 小时候体弱,家穷,没什么钱买补品,秋天的时候,父亲会从藕塘里挖回许多莲藕,把莲藕既当食品又当补品还当药品煮给我吃。</h3> <h3> 自家种的莲藕,样貌并不像市面上卖的那般好看。皮肤粗糙,样子灰不溜秋的,一身的泥巴,体型偏瘦短,大小不一,完全不像书上讲的“玉藕”那般圆润饱满。节也多,藕节间还长着一撮寸把长的“粗胡子”,藏着许多黑色的塘泥,因为不好清洗,一般不吃。父亲往往是把它砍下来后就直接扔掉。</h3><h3> 莲藕多用来煲骨头汤,烹饪前要先用刀子把皮刮净。身子偏瘦的莲藕,皮不好刮。而我时常被父亲安排干这活。又因自己生来就怕利器,从不敢玩刀子,于是只好用竹筷子刮。竹筷子刮的速度太慢,严重影响父亲烹饪的进度,往往是还没刮得一半,又被父亲叫停。剩下的莲藕,多般不超三分钟便被他收拾干净。</h3><h3> 刮净皮后的莲藕被烹饪技术高超的父亲烹制成各种美味的莲藕佳肴。</h3> <h3> 每次吃莲藕,母亲总爱跟我讲,多吃点,多吃点,莲藕是补身的(我国中医上讲:连藕健脾开胃,益血补心,主补五脏。)。不知为何,家乡的莲藕特别绵粉香甜,咬一口,一嘴的丝,浓浓的藕香味绕在齿舌之间经久不散。而用莲藕熬的汤更是鲜美,汤味天然微甜,饮一啖下胃,沁脾润肺,清心爽神,甘香回肠。</h3><h3> 母亲有严重贫血,等我把莲藕吃的所剩无几之时,父亲就在一旁对母亲说,莲藕是补血的,你也吃点。</h3> <h3> 家乡容易闹洪水,藕塘时常被夏天的洪水灌泡,狂风把藕花打的七零八落,所以并不是每年的秋天都可以收获莲藕。每当看到汤碗里的莲藕变少,我的胃口也变小了,常常能“吃剩”一半,留给母亲。</h3><h3> 记忆中,那时的父亲似乎从来不吃莲藕,我以为是他不喜欢吃。</h3><h3> 在以农业为主的家乡,我家因田少力簿,时常短衣缺食,要靠政府发放的卫生衣和供销粮才能解决温饱。喜爱读书却经商的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都不擅长农活。故之,自家的藕塘只种过一就(季)藕莲便不再种了。而家里吃的莲藕大多产自受父亲之托多栽几分田的邻舍或亲戚家。因洪水泛滥,莲藕一年比一年减产。</h3> <h3> 有一年,三伯娘家帮我家栽种的五分田莲藕,几乎颗粒无收。</h3><h3> 记得三伯娘送藕来那天正好是中秋节。</h3><h3> “只得十来斤,我自己嘅田得佐三四斤,我屋几又冇人中意食,阿火夷和阿义嫂身体吾好,干脆全部比晒你嘟嘅。”三伯娘说罢,把菜篮搁下转身就回去了。</h3><h3> “今日节气头,我返去先整饭食先。”三伯娘的声音一直缠绕在我的记忆里。</h3><h3> 母亲拿了一箱父亲从圩上买回来的金桔追了出去。</h3> <h3> “唉,睇来你今年冇几大福气了。”父亲一边给莲藕刮皮一边叹气。我坐在小木櫈上边看书,边看父亲手上舞得飞快的刀子。这次的藕节并没有给父亲扔掉。</h3><h3> “虽然少,但系今年嘅莲藕肉质好,叫你阿妈整成莲藕糖,比你地拎返学校食,今晚拜月亮也得使。”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父亲此刻是念念有词。我看着父亲脸上故作轻松的表情,知道他是为了不想让减产的沮丧感传染我们,影响了节日的气氛。</h3><h3> 不经常在家的父亲非常着重节气,平日里再怎么不苟言笑,在节气日总是笑容可鞠,特别是中秋节,他此生亦是我此生最爱的节日。</h3><h3> 晚餐很丰盛。莲藕除了被父亲用他大厨般的神功熬成绝味藕汤外,还被母亲用她特有的制作小点心的绝技做成一片片用白糖腌制的“藕糖”。母亲用大海碗装满了一碗藕汤,又拿了些藕糖送去三伯娘家。我和往常一样把藕汤和藕吃剩一半。父亲也和平常一样,一筷子也没动。藕糖大家都不吃,留拜月亮用和我们拿到学校当零食。</h3> <h3> 晚饭后,月亮就懂事的从黛墨色的山头悄悄爬出来,静静的悬在小山村的上空。随着负责“看月亮”的孩子头一声欢呼,山村瞬时一片欢腾,各家各户开始把装有香烛宝炮、月饼、柚子和用红纸包着的莲藕的桌子抬到庭院外,拜起月亮来。我家也不例外,只是桌子上多了一碟莲藕糖。</h3><h3> 燃完鞭炮后,已近子夜。此时月亮正中,又大又圆又光,闪着一圈圈神秘的黄晕。中秋的家乡,夜里已无了夏日的燥热。清风徐徐而来,轻轻的拂过面颊,让人透心凉。栽种在庭园里的桂花也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舒服极了。</h3><h3> 每当此时,我便幻想自己像嫦娥一样,穿着藕花一般洁白的纱衣飞到月亮上,折一枝桂花,再把住在上面的神仙爷爷叫到家乡,帮乡亲们把肆虐的洪水妖孽永远的除掉,还家乡藕塘一片安宁,让人们永远丰收……我在幻想中打盹,山村的喧闹也随着月亮的逐渐西沉而慢慢淡遏下来。</h3><h3> “月光光,照地堂,阿爷打月饼,阿公摘槟榔……”母亲坐在櫈子上抱着熟睡的小妹用本地土白话哼着家乡关于月亮的歌谣。我在歌声中清醒过来,发现不见了父亲的身影,摆着蔬果的桌子早已被扛回厅堂。母亲把小妹抱回房间,我也拿起书本准备回屋睡觉。</h3> <h3> 借着银白色的月光,我走到厨房通向阁楼的走道拐弯处时,看到一个高瘦、肩微驼的背影立在厨房的门口吃东西。</h3><h3> “这不是父亲吗?”我心里纳闷,便悄悄的探头望去,果然是父亲!</h3><h3> 果然是父亲。父亲正低头啃着捧在手心里的生藕节。</h3> <h3> 我已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摸上阁楼了,只记得那晚的自己对着窗外的月光,面向着藕塘的远方,泪流一夜未眠,从此再不食藕。父母只认为我生来性情怪僻,也没有深入追究,只说二女是个没有福气的人。</h3> <h3> 初三的时候,父亲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h3><h3>,我们离开老家也有很多年。有一次,语文老师给我们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h3><h3>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语文老师诵到文中引用的《西洲曲》里的句子时突然停住,打了个岔。</h3><h3> 他说,这里写的莲是江南子莲,相似于我们家乡的藕莲,却又有不同之处。子莲多栽于江浙一带,与藕莲同为莲科,不同的是,它开的是红色花朵,果实是莲子,白色;而我们这儿的藕莲开的是白色花朵,果实是莲藕,赤褐色。白者清心,红则补血,故中医上有食莲藕补血之说。为什么补血呢?你不见,每当挖藕之时,藕莲必是全株枯死吗?也就是说,若想收获莲藕,藕莲必须殆尽一生之韶华和精血方得育成。所以,你以为藕花苍白无情,其实其情义全在血色的果实里了……</h3><h3> 语文老师话音未落,我就想起父亲当年啃食生藕节的场景,瞬时泣不成声。</h3> <h3> 前些天,家乡同学来电邀我回乡赏荷。同学说,现在的家乡,莲藕产业发达,已经完全商业化,名声越来越大,集市上兜售的莲藕品种也越来越多。各式藕制食品更是名目纷繁。随着高铁的开通,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云涌而至,或赏荷或购藕,皆不亦乐乎。</h3><h3> 可惜,听同学说,因为开粉色花的子莲和类似佛家供养的花莲更具观赏价值,现在家乡普栽子莲和花莲,真正的藕莲已经极少,如有,结的莲藕口感也大不如从前。</h3><h3> 此时,父亲已长眠故乡的土地三年,而家里的餐桌自我拒食莲藕及老家变成荒野之后再无莲藕的身影。</h3><h3> </h3> <h3> ———行草《闲年碎月》之《食藕》</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