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新疆:走进中国最西边的那块土地——帕米尔高原

简人(李云良)

<h3>  喀什天南客运站到塔什库尔干县的班车并不定时,我在站里买票时,那个胖胖的维族女售票员让我再等半小时,他们得确定去塔县的人数,才能发车。她的一番话顿时让我的旅行变得悬而未决,前行或滞留,一切全凭运气了。九点三十分,那辆白色的小巴终于载着十七位乘客摇摇晃晃地朝塔县方向进发了。</h3><h3> 喀喇昆仑公路,又称中巴公路,像一条飘带连接中国西部与巴基斯坦。汽车出了喀什城区,沿途是黄土和胡杨木垒砌的平顶房屋,戴着帽子的柯尔克孜族男人和蒙着面纱的女人,悠闲地赶路的驴车。过了疏附县,渐渐地山体变得雄伟、狰狞起来,海拔也在一点点升高。白云低垂,有时迎面而来的大山,整座都是褐红色的,山脉中遍布着深深的皱褶,一路上能遇到几乎都是矿车和大货车。拐过一道山梁,我看见远处闪烁的雪山了,从乌帕尔开始,沿盖孜河逆流而上,进入西昆仑山,这一带是泥石流多发区,沿途有很多处被乱石砸坏的道路,紧挨的山崖在车窗外似乎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车子艰难地穿过几处被泥石流冲毁的路段,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命运居然被攥在一个陌生人手里——这个人就是班车的司机。碰到糟糕的路况,他紧握着方向盘,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quot;我操!&quot;而我紧紧握着靠窗的扶手,心跳也随着道路的颠簸而急剧起伏。公路渐行渐高,两边的悬崖深谷变成了山岗,盖孜的边防站要下车检查边防通行证和身份证,幸亏我在喀什办妥了证件,否则一准被抛在这寸草不生的荒郊野外。</h3> <h3>  途中汽车经过一个叫白沙山、白沙湖的地方,绵延不绝的群山都被细腻的沙子覆盖,整座山体都呈银白色,美丽的沙山清晰地倒影在蓝色的湖泊中,它出现得如此猝不及防,让我的内心为之不停地尖叫。有人告诉我,眼前的湖叫做布伦库勒湖和恰克拉克湖。白沙湖两侧遥遥矗立着公格尔九别峰,让沉睡了万年的雪山和湖水显得更加洁净而寂静。事后我才知道,《西游记》中所描写的流沙河就是我亲眼目睹的白沙湖。汽车继续前行,我告诉司机要在卡拉库里湖下车,在暮色降临之前,拐进了路边柯尔克孜族人家的毡房。</h3><h3> 毡房的主人是个名叫托瓦尔古丽的姑娘,她和弟弟扎依尔共同经营着这间小小的客栈。室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这里海拔3700米,和喀什相比,气温已明显下降了许多。托瓦尔古丽眉清目秀,炉火将她的脸膛映得更红,她今年二十三岁,未婚,对于早婚的少数民族而言,已算得上是大龄姑娘了,她的弟弟二十一岁,已在两年前结婚。我计划在这里住上两晚,连吃带住她只收我五十元一天,在物资贫乏的高原上,这样的价格显然是相当低廉的。</h3> <h3>  高原的夜晚显得非常漫长,呼啸的寒风在毡房外哗哗直响,将黑暗中的高原和湖泊令人恐怖的一面完整地呈现出来。女主人细心地为客人铺着褥子和棉被,然后忙碌起他们拿手的"牦牛肉拌面"。同住的一位东北人显得焦躁不安,在室内来回打转,他不停地恳求扎依尔带他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烤全羊,也许他觉得只有大快朵颐,用白酒抒情,才对得起眼前的旷世美景。而我盘腿坐在火炉旁,盯在不断上窜的蓝色火苗,一想到夜空中璀璨的星星,卡拉库里湖轻泛的涟漪,想到此时的慕士塔格峰正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内心就变得异常宁静。或许是因为感冒的缘故,我觉得非常乏力,喝了一杯牦牛奶后,就昏昏沉沉地躺在毡房里睡着了。</h3> <h3>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毡房顶上的缝隙照射进来,掀开布帘,一座大雪山就突然填满了我的双眼。举世闻名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离我近在咫尺,它完整地倒影在卡湖中,风吹过,我看到这座伟大的雪山在水中微微晃动。清晨的空气中透着浓重的寒意,呼出来的热气顿时成了白烟,我把手揣在兜里,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座雪山。卡拉库里湖并没有想像中的黑,它被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和慕士塔格峰三座七千米以上的雪山拥在怀中,以至我看到的湖水事实上是融合了天空和雪山两种澄澈无比的颜色。斯文·赫定当年曾带领他的探险队到达此地,他绞尽脑汁,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冒险方案、各种装备器材和交通工具,试图登上这座地球上著名的山峰,但均以失败而告终。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写道:"慕士达格·亚达山——‘冰山之父’在我们上面7800公尺的高处耸起。山顶是一片闪烁的雪田……"而现在,我正站在他当年所谓"朝生暮亡的人所能望见"的那个景致边上,前面就是那座被这个瑞典人比喻成"如马的银色鬃毛披挂"的孤傲、冷峭的极地雪山。四野寂寂,天地之间只回荡着慕士塔格洁白而高远的声音。</h3> <h3>  扎依尔问我:&quot;去看冰川吗?&quot;他说只要150元就能坐着他的摩托前往冰川,我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摩托车便开始在高原的道路上飞驰起来,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吹得脸颊生疼,风沙也让我的眼睛发干,只一会,脸就变得僵硬而麻木。坐在后座的我尽量佝偻着身子,以免被大风穿透整个身体。四周是连绵的雪山,接下来的道路变得坎坷不平,过草滩、戈壁,渐渐地道路消失了,山坡上满是大小不一的巨石,只有几间废弃的石屋,那是夏季牧民休息的据点。扎依尔的嘉陵摩托就在沙砾和乱石中横冲直撞,45度的斜坡,摩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冲了上去,然后小心地涉过冰河和雪地。此时,我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高大而稚气未脱的柯尔克孜族小伙子了,他驾轻就熟,绕过路上的顽石,凭着高超的车技,稳稳地行驶在旷野中。摩托车每开一段时间,扎依尔都要停下来,抓起路边的冰雪,给发动机降温。美得令人窒息的冰川就在眼前了,但想要真正抵达它,还得爬上几百米高的山顶,面前的山坡几乎垂直耸立,满是砂石,我拄着登山杖,跟随着扎依尔的步伐开始吃力地攀登,海拔越来越高,我发觉自己的气管里仿佛装了一架风箱,每走十几米就得喘息着停下来休息。当一道白光在眼睛突然展开时,我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冰川:连绵无尽,像是无数洁白而巨大的牙齿遍布在山顶,冰川的尽头是宁静的蓝天,而在它的更高处是炽烈的太阳。现在,太阳正将它的光芒悉数倾泻在冰川上,折射出无数道令人眩目的蓝光,四周除了寒冷的风声,只剩下乌鸦偶尔鸣叫的声音了。</h3><h3> 扎依尔告诉我,这一带还有黑色的一号冰川,而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洁白美丽的大巴英四号冰川,它的海拔高度是五千一百米!</h3> <h3><br /></h3><h3> 中巴公路上过往的车辆不多,即便远远看见有辆车驶来,也会在我面前绝尘而去。偶尔有司机摇下车窗,大多也嚷着:&quot;你包车嘛!你包车嘛!&quot;每逢此时,我都摇头作答。漫长的旅行,已教会我如何捂紧自己的钱袋,除非万不得己的时候,何况这里大路宽阔,蓝天在目。</h3><h3> 我终于搭上了一辆由喀湖开往塔县的越野车,车上有一对江苏夫妇,他们携带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到了塔县,司机就直接把我们送进了凯途青年旅舍。</h3><h3> &quot;塔什库尔干&quot;,突厥语意为&quot;石头城&quot;,是中国最西部的一个县城。海拔3750米,它曾经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犁国及唐代朅盘陀国的王都。唐统一西域后,在此设立了葱岭镇,此后唐、元、清各代都在这里建有行政驻地,丝绸之路的中道和南道在小城交汇,然后翻越、消失在苍茫的帕米尔高原深处。望着四周无边无际的雪山,我为自己能够顺利来到欧罗巴人种的塔吉克人的故乡而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现在是旅游淡季,青旅中几乎看不到别的背包客,直到黄昏时,才发现一个澳大利亚人在楼下的空地上修车,据说他是从喀什整整骑了四天时间才到达这里,我冲他竖起大拇指,老外扔掉手中的板钳,裂着嘴开心地笑了。青旅前台的收银员是广西南宁人,去年旅行到塔县,因为喜欢这片宁静的高原,上个月她应聘在这里当了义工。</h3><h3> 街道两边是挺拨的桦树,阳光就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塔县很小,基本上两个小时就能转遍,而石头城的废墟就位于市郊的金草滩边上,貌似远古时代一座庞大而简陋的城堡,城中布满乱石,原有建筑物已经坍塌得失去模样,但依旧承载着那份厚重的历史,想想那些辉煌的过去,如今只能由一座残破的城池作为见证了。</h3> <h3>  我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举着相机拍摄当地的塔吉克族人。那些异族男子高鼻深目,脸上的眉毛浓黑得像是打了个深深的结,而棕褐色的眼珠里却盛满了善意。他们将鹰作为民族的图腾,县城中心有只雄鹰的雕塑可以作为佐证,只不过这个鹰的民族却丝毫没有给人剽悍的感觉,相反的是男女老少都非常腼腆。当我在街上徜徉,遇到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只要凝视他们的眼睛,塔吉克族人就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而妇女们通常穿着颜色鲜艳的红裙,暗红色的帽子上镶着金丝,脸上半遮着白纱,给人一种高贵、庄重的气质。我发现凡是熟人相遇时,他们都按欧洲的礼节见面,两个大男人先是握手,紧接着将手抬起送到唇边,互吻对方的手背;而女子照例是互相拥抱,亲吻彼此的脸颊,这让我再次感受到离太阳最近的民族的温情、淳朴民风。</h3><h3> 听说在南疆,塔县始终波澜不惊,从未发生过恐袭事件。在入住的青旅附近,我几乎爱上了街边一家卖馕的小店,每天总有一位瘦小的塔吉克族小伙子,围着大围裙,用铁钩娴熟地钩出金黄色的烤馕。他整天在烤炉前唱歌,不时将手中的铁钩弄得叮当作响,我总在早晨去买馕,剥出焦脆金黄的表皮,至今我仍怀念那种可口的滋味,咸咸的却令人满口生香。</h3> <h3>  青旅的老板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河南洛阳人,听说我想去红其拉甫,但却找不到拼车的同伴,他便打电话替我叫了辆车,司机是个维吾尔族的中年男子,当过兵,行事依稀能读出军人作风,&quot;就你一个人?&quot;他诧异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趁机提出三百五十元来回的价格。司机搓着手说:&quot;能不能再加点,你们旅游的都很有钱!&quot;我扭转头,将目光散漫地投向远山,沉默了几秒钟,司机便拉开车门,嘴里嘀咕着:&quot;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上吧!&quot;出租车一头扎进高原的风中,随着海拔不断升高,原本属于浮尘天气的塔县,越往红其拉甫方向,天就变得越蓝。远处雪山连绵,戈壁滩尽头是黄色的山丘,塔吉克族人童话般的红房子在阳光下温暖地闪烁。&quot;红其拉甫&quot;在维语中是&quot;血沟&quot;,意为血流成河的山谷。不难想象,历史上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争。随着车辆的行进,昆仑山越来越呈现出肃杀的景象,所有的人烟都消失殆尽,除了万古不化的积雪,就是千年寂寞的空谷了。</h3> <h3>  今天,我们在丝绸之路上旅行时,往往事先阅读赫定和斯坦因的著作,而他们当年踏上旅程的时候,依靠的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旅行中,我却很少携带书籍,究其原因,一是怕重,二是我更愿意彻底放空自己的内心,以最轻松的姿态接纳来自大自然原始的洗礼。两小时后,我如期抵达红其拉甫前哨站,这里地处北纬33度55分30秒,东经75度32分40秒,海拔接近五千米,它的附近就是著名的瓦罕走廊,一条蜿蜒穿过漫长峡谷的古代商队留下的崎岖小道,可以看作是伟大的丝绸之路在中亚高原的活化石,荒凉的峡谷深处当年曾响起过精美瓷器的声音,涣散过茶叶的清香,中国的古代文明伴随着驼铃马帮,从这里走向西方……玄奘和马可·波罗们都曾走过这里,后者还在他的《马可·波罗游记》中描述:"这片高原叫帕米尔,骑马要走十二天。在这十二天里,既无居民又无旅店,沿途只是沙漠、沙漠,没有任何食物,打算经过这里的旅行者应该自备粮食。这里地势太高,气候严重寒冷,连只飞鸟都看不见……"现在,帕米尔高原壮丽而大气磅礴的景色,让我感到不虚此行!</h3> <h3>  从红其拉甫到塔县180公里,从塔县到喀什289公里。我拦了一辆返程的皮卡车,司机在半路上巧遇熟人的出租车熄火,就用绳子将它拴在后面,一路拖到喀什,过红山口时,我特意瞟了一眼时速,那指针就像蠕虫一样始终停留在20——30公里处。</h3><h3> 皮卡车如同一辆古代的驴车,慢悠悠地行驶着,而坐在上面的却是一个南方的现代诗人,头顶着夜色,再次幽灵般穿过喀什漆黑的街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