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飘香的季节》

珍惜拥有

　　2009年，我26岁，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因工作需要，我被派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挂职做村干部。出发的那天很兴奋，下着毛毛细雨，天气阴冷，走完高速走省道，再走了很长一段乡道，五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黄石镇。镇子不大，前面就是东江河，宽阔的水域，平静的江面，环境非常优美，感觉特别舒服。

　　接着去村里，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在大山里穿梭，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到处是山，平地不多，据说通往村里的水泥路还是几个月前刚修的，这个地方叫五星村。我就在这个小山村呆了三年多，也在这个村小学，实现了我当老师的梦想。

第一次去村小学时，我有点吃惊。学校实在太破烂了，周围杂草丛生，教室里的桌椅摇摇欲坠，地板坑洼不平，窗户也没有玻璃，糊了一张张的报纸。由于教学环境太差，学校只有20多个学生，家庭条件稍好点的，都不愿意在这个学校，都去了镇小或者县城，这20多名学生就是我们常听说的“留守儿童”。我也在农村长大，可我没想到还有这么破烂的学校，无法想象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是怎样学习的。村里实在太偏僻太穷了，年轻老师不愿意来，仅有的4个老师都已四五十岁。村干部告诉我，由于没有音乐老师，学校已经好多年没听过唱歌的声音了。

　　学校门前是一大片开阔的稻田，是村里农田最集中的地方。我刚到那里时，已经是农历10月底了，刚刚收割完稻谷，看到的只是一片片泥地，还有一堆堆稻杆，有些村民在稻田里点火烧起了稻杆。收割后的稻田，升起的袅袅炊烟，原本是一种很诗意的景色，可对我这个初来此地的陌生人来说，感受更多的是孤单和茫然。那年的冬天，感觉特别冷，我很难想象，我要怎样在这个地方呆下去。

　　在村里呆了半年多以后，去了好多次学校，每次我都能感受到了老师、学生的期待，他们希望我们的到来可以改善教学环境，每一次我都感触很大。但是，重修学校不是说做就能做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先做点可以做到的。于是，我决定毛遂自荐，去学校当一名音乐老师。我的决定并不是盲目的，关于音乐知识，我还是懂得一些的，我父亲和他的朋友就懂得好几种乐器，经常在家里吹拉弹唱。从小就耳濡目染，读初中时我就跟着他们学吹笛子、弹秦琴、拉二胡，当然，水平肯定是比较一般的。至今我家还有七八样乐器，父亲的那些朋友时不时会聚在一起合奏。在我老家，这样传统的场景，已经越来越难见到了。

　　刚去上课时，我也挺不淡定的，没有任何教学经验，之前学过的音乐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每一节课，都是把几个年级不同年龄的20多个学生凑在一间教室上课，学生习惯了说当地的客家话，普通话基本不会，交流起来非常费劲。每教一首歌，我都要先带着他们把歌词一遍一遍的读熟，很多字还要把拼音标出来，然后再一句一句的教，每教一首歌都要三四节课。我也尝试过教他们唱乐谱，但确实没什么效果，后来我就干脆放弃了乐谱，直接教他们把歌学会就行。因为，我并不是要培养他们唱歌有多专业，我也不具备这个能力，我的目标是让他们在歌声中，感受生活的美好，树立自己的理想。我还记得，我教的第一首歌是《阳光总在风雨后》，我想告诉他们，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就这样，这个偏僻的村小学又响起了孩子们嘹亮的歌声，经常都有村民听到歌声跑来学校，趴在窗口看着我们唱歌。生产队队长建叔就跟我感叹的说，已经好多年没听过学生唱歌了，听着真舒服，干活都有力气。

上了十几节课后，教会了他们好多首歌，我给他们提了一个要求，每天放学的时候，要唱着我教的歌回家。于是，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经常会看到这样的风景—在一片稻田衬托的乡间小路上，20多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边走边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老牛是我同伴……”。尤其是在稻花飘香的季节，迎着芳香，稚嫩的歌声回响在大山深处，这样的场景，现在想来，依旧温馨。

只是教唱歌有点单调，我觉得应该教点别的，我就在网上自学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然后再组织他们排练，比如《感恩的心》《国家》《爱》等。只是我在舞蹈方面实在没半点天分，很简单的动作，我需要花好多时间去练习。没办法教会他们太多，这点，我一直觉得挺遗憾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村里的工作也比较繁琐，很多项目要实施，必须亲力亲为，才能落到实处。涉及利益问题，往往会引发一些矛盾和冲突，我每天都疲于应付。唯一高兴的是去学校上课，随便给他们买点小礼品或糖果，他们就能高兴一整天。听着他们叫我小廖老师，是我感到最满足、最骄傲的。有时放学了，我会跟他们一起去村里的小店，买一堆的零食，唱着歌边走边吃。那几年，我也会定期给他们买作业本、文具，这些小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每次都是一个惊喜。每次上完课，我喜欢坐在学校门口，望着那片开阔稻田，尤其是稻花盛开的季节，闻着芳香，享受那份静谧。

教了一个学期后，明显的感觉到学生开始活跃起来，每个学生随时都可以熟练的唱几首歌出来。他们最喜欢唱的是《隐形的翅膀》《童年》。普通话也有很大的提高，基本对话已经没有问题，就连年龄最小的骆佳媛也会说普通话了。佳媛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那时她才6岁，黑黑的脸蛋，留着齐眉的“妹妹装”，她刚开始时特别胆小，不敢说话。后来慢慢就锻炼出来了，有一回竟然主动上讲台表演了一首歌，唱的非常好，我还特地录了下来。赖永乐是学校里最顽皮的一个，样子白白净净的，非常喜欢捣乱，经常把女同学吓哭，我就经常罚他，但没什么效果，罚完了又是那样。他每次在村里看到我，都会很大声的叫我，然后又马上跑掉，可能又怕我罚他。成绩最好的是骆佳敏和骆静雯，学习很努力，虽然年纪不大，但看的出来比较要强，思维也很活跃，我一直觉得她们以后的前途会很好。班里最自卑的是骆聪，由于家庭的原因，他不太愿意跟人交流，有时上着课他不声不响的就自己出去了，叫他也不理。我花了好多时间努力去跟他交流，但效果不大。有一回我去他家，他竟然主动倒茶给我，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有时候只要你用心了，别人会感受到你的温暖。

　 2012年暑假，华南师范大学的10多名学生到我那个村开展实践活动，也专门去了村小学，我的那些学生，给了他们极高的热情。在联谊活动上，双方拼唱歌，我的20多个学生就这样一个个主动上台唱歌，一点都不怯场，让那些大学生感到非常意外，他们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学生的表现却如此大方得体。我想，我应该可以有一点点小自豪的。

　 村干部锐哥有空的时候，经常会陪我去学校上课，他喜欢拿我手机拍照，经常会拍几张我上课的相片。在那个村的几年里，锐哥是不得不提的一个人，村小学后来的重修项目，他就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平时有空的时候，我喜欢叫上锐哥坐在校门前的稻田中间，聊聊家常，说说工作的事情。我有时会手舞足蹈的跟锐哥大谈我的远大理想、我的宏伟计划。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对我的计划设想，也总会想办法给予足够的支持。

　 锐哥是一个非常纯朴忠厚的人，他家条件不是太好，我经常在他家吃饭，他总想着给我弄多点菜。我不想增加他的负担，所以每次就让他煎几个鸡蛋当是加菜。锐哥就老是觉得不好意思，有好吃的总会给我留着，有一回，他特地去抓了好多条鱼在家养着，就等着我去吃饭时加个菜。在那段枯燥的日子里，锐哥就像一个兄长，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关怀。跟锐哥一样，英姐也是特别好的人，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极少见她发脾气。她家开小店，也卖猪肉，家庭条件相对比较好。每次去她家吃饭，都会做好多菜，搞得我都不太敢去她家了。英姐会做豆腐，我就经常有机会吃到豆浆和豆腐花，还有新鲜可口的煎豆腐、酿豆腐。英姐有时还会煮几个家鸡蛋，说是给我当下午茶，在她看来，我就好像是她家的孩子一样。现在想来，依然回味无穷，不只是那些可口的东西，更多的是那份纯粹的情谊。

　　锐哥的儿子骆宽也是我的学生，人比较内向，但很听话也很有礼貌，每次见到我都要停下脚步面向我，很有礼貌的叫我“小廖老师”。我每次见到他这样都想笑，觉得好夸张。骆宽的房间也是我在村里的休息室，我中午一般都在他房间睡个午觉。每年过年前，我都会给骆宽还有他两个姐姐一人买一套衣服，每次他们都特别高兴。骆思意我没有教过她，我开始去学校上课时，她已经去了镇小，但她是我一直牵挂的孩子。我刚去村里的时候，入户走访，刚好去了她家。一座很破烂的瓦房，在光线很暗的厨房里，刚下课回来的思意就在灶头前烧火做饭。她是抱养回来的，父亲外出打工，奶奶80多岁了，思意每天都要挑水、浇菜、做饭，照顾她的奶奶。她那时才9岁，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要承担如此沉重的生活压力，那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面。所以，在那三年多的时间，我一直把思意当自己的家人照顾，在她心里，我就像是她的大哥一样。

转眼到了2012年的冬天，在各方努力下，村小学得以重修。教学楼进行了整体装修，换了新的桌椅，增加了广场、舞台、篮球场、乒乓球台等，原来杂草丛生的门坪也规划了绿化带，种了很多树木，我还特地在球场边设计了一个天然的小水池。学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都说做梦都没想到学校有今天的变化，也没想到村里还会有活动广场。我跟他们说应该感谢国家的政策，所以后来村委会竣工庆典时，我就建议村里直接挂了一条大大的横幅，上面就写“五星村人民感谢党，感谢政府”，我想这句话足以表达一切。学校重修竣工的时候，是在农历8月，学校门前的稻田正是稻花盛开的季节，伴随着村民的喜悦之情，稻花的清香充斥着整个村子。为了庆祝学校的巨大改变，村民特地在广场摆了几桌，还专门叫人订做了一桶60度的白酒。我硬着头皮喝了3小杯，每一口下去都是肝肠欲断、火山爆发的感觉。第四杯我是实在无法下咽，还好热情的村民没逼我喝，不然估计会烂醉如泥，他们倒是喝得酣畅淋漓，意犹未尽。

　 三年多的时间，忙忙碌碌的日子，有开心有烦恼，很快就这样过去了。村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除了学校、广场，还建了村委会、油坊、自来水工程、水泥路、路灯、水渠、陂头等，还有一大片的油茶树，总体来说，我们的到来，确实做了一些实事。村里通自来水的那天，村民叫我去喝第一口水，虽然还带着泥腥味，但依然沁人心脾。全村通路灯的那天晚上，我还特地在锐哥家吃了个饭，然后就在村委会门口等着路灯打开的那一刻，当全村的路灯亮起的时候，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希望，什么叫光明......隐约听到村民的大声欢呼，在空旷的大山里随风飘扬。那一刻，我的心是沸腾的。

　 每一个项目从开始到完工，都要经历一些不想面对的问题，总会暴露一些人性的本质，但结果总算圆满。说到工作上遇到的困难，必须提一下叶镇长、海英、军辉，他们是镇上的领导。每次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他们都会义不容辞的帮忙解决，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每次去镇上，只要有空，我们几个人都会聚在一起吃饭喝茶，沿着东江河边，天南地北的闲扯。

　　很快就到了离开的日子，恍惚间，感觉就像是一场梦，突然醒了过来。学校门口的稻田刚插完了秧苗，一片绿油油的景色，这片稻田自从修了陂头水渠后，每年都是大获丰收。我想，这片绿油油的秧苗，很快又会稻花飘香。

离开的前一天，我买了很多礼物，送给镇村干部、学校的老师，为的就是表达我的一份心意。那天，我跟好多人合影，镇村干部、村民、老师、学生，我是想留住这段不可复制的回忆。最后，去了学校，给所有的学生一人送了一支钢笔，一人一包糖果，因为之前有学生曾问我什么是钢笔，原来他们都没见过。我跟他们说，小廖老师要回深圳了，他们问我那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有空的时候吧！他们也就没问什么了，以为我是暂时回去的。我也不想过度渲染离别的气氛，就随便跟他们闲聊，骆家辉又在跟我投诉赖永乐欺负他，趁他不注意拉他的裤子，引起大家哄然大笑……学校的校长提议让学生一起唱《隐形的翅膀》，大家立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我在他们的歌声中，笑中带泪，为他们的健康成长，也为自己的三年青春，就好像歌词里面唱的“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的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锐哥留我在村里吃晚饭，但我要赶回镇上参加一个聚餐，他把家里能拿出手的土特产打包了一大袋给我，我没有拒绝，就冲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我不该拒绝。没想到，晚上，锐哥又开着摩托车来到了镇里，说是在邻居家又找到了一些土鸡蛋，每一个鸡蛋都仔细的用报纸包着，叫我一定要带回深圳。

一生中会有几个难忘的地方，自己的家乡、大学的母校，还有就是黄石镇了，在这里，收获了很多的情谊和感动，让我成长，给我力量。

　　离开那里一年后，锐哥众望所归，高票当选村长，英姐继续做妇女主任。电话那头的锐哥很激动，我知道这几年他也不容易，付出了很多努力，也遭遇村民的不理解。他也曾经动摇过，迷茫过，但天道酬勤，付出总会有回报的。锐哥很节俭，一直用一台很差的手机，拍照都没有的那种。我跟他说，当村长了，烂手机也该换了。后来我就给锐哥送了一台华为的大屏幕手机，我能想象，喜欢拍照的锐哥以后肯定会经常拍相片，拍一下那个村子的变化，拍一些生活的美好场景。

2014年6月，在离开一年半之后，我组织了几个朋友特地回了一趟黄石镇。半路塞车，两点多才到镇里，叶镇、海英、军辉就一直等着我们一起吃饭。饭后，一起去了村小学，给他们送了一批学习用品和体育器材。学校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感觉旧了一点，之前种的花木已是郁郁葱葱，整体环境感觉好了很多。原来的校长也调走了，新校长是本村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感动，他没想到我还会回来这个学校。锐哥、英姐、陶哥也很早就在那里等待，看到他们，真的就感觉是见到了家人、亲人，这种感觉已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学校还是20多个学生，只是多了很多新的面孔，之前的很多学生都去了镇小或初中了。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几个熟悉的学生，佳媛、家辉、春如、骆聪……他们看到我，愣了好久，可能是没想到我还会回来，然后就听到佳媛小声说了句“是小廖老师”，接着，他们几个喊着“小廖老师”就冲了过来，抱着我，你一句我一句的抢着说话......我当时真的就哭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是激动也是感动。那一瞬间，我真正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明白了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眷念和牵挂。他们也没太大变化，家辉还是又黑又瘦，佳媛好像高了一点，还是留着“妹妹装”。因为有其他安排，我就跟他们呆了半个多小时。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从教室里追了出来，追着我们的车跑了好远，大声的叫着“小廖老师”。可我，已不忍回头……我知道，下次再回来的时候，曾经的那些学生或许都离开了这个学校，留给我的都将是陌生的面孔，而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不会再有。路过思意家门口时，我特地进去看了思意，给她带了一些礼物，她刚从镇小放学回来，长高了很多，还是很怕羞，不太喜欢讲话。

　　离开那个小山村两年多后，有一天，锐哥告诉我，我以前教过的学生中，有几个上了初中后表现非常优秀，听了真的好感动。我想，其中肯定包括佳敏和静雯，他们有这样的潜力。当有一天，他们有所成就的时候，我希望他们可以看到小廖老师写的这些文字。

三年多的日子，最让我感到骄傲的其实并不是做了多少项目，而是那20多名学生对我的认可，还有他们带给我的美好回忆。依然记得，每次下村，学生一看到我，不管离多远，都会大声喊着“小廖老师”，离得近一点的还会跑过来，那就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刻，为自己的坚持，也为了他们的纯真。如果重新选择，我还是会愿意去做一个他们心目中的“小廖老师”。

我想，许多年以后，我会依然记忆犹新。那些年，我也曾风华正茂，满怀理想，在那稻花飘香的季节里，有我青春的足迹，有我记忆的港湾。

写于2015年12月20日，于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