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刚从江南老家来到大漠戈壁的新疆兵团农五师八十九团二队时,非常不适应。从物质到生活习惯;从气候到风土人情,那个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感到痛苦那是自然而然的事。</p><p class="ql-block"> 那时农场生活的拼命状态真是"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物质生活既已跌到底,精神生活谈也不要谈,连时间都被控制得如同戴上了十八道紧箍咒。每天后半夜,就被急促的哨子声叫醒,黑咕隆咚快速到操场集合,"一、二,一、二″地跑上一二十圈天还未亮。天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还只能十天休息一次,名曰"旬日″。</p><p class="ql-block"> 尤其不近人情的是,越是过节,越要大干,说"用革命行动向国庆献礼″,"向五.一献礼″。所谓大干,自然与平时不同,那就是延长时间,增加任务,还要把午饭送到条田。那个"大饭堂″可是"七星级″的:洗洗铁锹可盛菜,撅根树枝就是筷。附近无水洗锹时,炊事员还有一手绝活:拿小铁勺在窝窝头底上一旋,挖出一个坑来,把菜打在坑里,再把那一小块窝窝头一盖,好一个六十年代的"麦当劳"。</p><p class="ql-block"> 而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照样可以一巴掌抹去,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家想不通啊,平时那么劳累居然还不算革命,只有在春节不休息才算,但又从不发一张"革命证″。稍有点小牢骚,倒很容易被扣上一顶"反革命″帽子。</p><p class="ql-block"> "落差"会产生痛苦″,对谁都一样。天津、上海来的支边青年,其心里的痛苦,绝非胸前那朵红花和一身军装所能冲淡。所以才会在1967年春节上演一幕"除夕之哭″。</p><p class="ql-block"> 除夕那天晚上,大家拖着又冻又饿的疲乏身体从地里回来,小家户还有那么一丝丝温情气息,而数量众多的“单干户”们,却只从食堂打回来一个重200克的窝窝头和一勺辣得咋舌的青萝卜丝。在家时的物质虽没有多丰富,但绝不会是眼前这种粗糙食物,更何况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顿饭。而家中那温馨的亲情,更是无物可替。目前,孤身大漠家万里,精神物质双跌落,是人,又怎能不伤情?此时,那碗萝卜丝俨然成了一颗瓦斯弹,催得人泪水泉涌。</p><p class="ql-block"> 先是三排的丫头宿舍中有几个上海姑娘哭了起来,此时的哭声,那个传染性,那个摧毁力,可能有十万吨梯恩梯当量。陆陆续续,其他宿舍也有人哭了,甚至引得已经过了一个未哭的春节的天津支青,也加入了那支"哭军″。刹那间,三排整栋九间女宿舍已是哭声震天,远在食堂后面都听得到。哭声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姆妈呀!″的上海音。意想不到,西边那栋男宿舍中也传来了稀稀落落的哭声。违反人性的做法无力反抗,那就哭一场发泄发泄吧。哭,正是挡不住的人性的正常反映!其当时也,我心也酸酸。</p><p class="ql-block"> 约一两个小时,哭才渐止。期间没有任何一个连领导来安慰一下,哪怕是训斥一顿呢,可是没有!那时的领导对管人管经济全是门外汉,管经济,吃不饱饭;管职工,哭声震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所在的勤杂班里,有一个叫杨生林的回民,他曾经说起他老家甘肃张家川的故事,而正在思想痛苦的节骨眼上的我,听到后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说,人要开扩眼界才能真正认识世界,否则,井蛙总以为所谓"天″,不就是那个碗口大的一片亮光吗!而开扩眼界的方法,从古到今似乎只有这两条,即信息和实践。</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勤杂班上夜班装羊粪,我分在卸车组,空拖斗去羊圈时,有一段空闲,四五个人就钻进机务排的停车间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带照明。大家在闪烁的光影里海阔天空地瞎谝。杨生林怎么就说起了他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他说:"我经常跟我的孩子们说,你们现在享福得很呢,有窝窝头吃。我小时候,酸菜汤里放把苞谷面,做成稀糊,已经不错了,经常只喝一碗淡酸菜汤。"</p><p class="ql-block"> "酸菜你们知道不?就是春天野地里拱出来的苦苦菜,放缸里用水泡上,不放盐,过一段时间就变酸了,酸味代替了盐。常年吃它,既是菜又是饭。″</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叫我拿个小勺去邻居家借一勺盐,我跑了三家没借上,挨一顿打。″</p><p class="ql-block"> "吃水也困难,走四、五里路下很深的沟底去挑水,水还是苦的。村里有个小泉眼,水是好,但接一桶水要半小时。每天天不亮就排起长长的队在那等接水,天黑了后,点根麻杆也要等。平时用水是全家用小半脸盆水,盆边靠墙翘起来,让水深一点,大家沾沾水洗把脸,这水放到下午还用来喂牲口。洗衣,洗澡那是难得的大事情。"</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老婆要回家探亲,老家来信说,千万从新疆带点盐回来。我老婆聰明,到了老家县城才买了二十斤盐,费大劲拿回家。到家后看到村里供销社盐堆得老高,他们只是没钱买。这二十斤盐可是哄动了邻居,谁家见过那么多盐啊。就给亲朋们用小碗分了一些,把他们美的。″</p><p class="ql-block"> "家里人见我老婆穿一身没补丁的黄军装,用眼羡的口气问,你在那里一定是当大干部的吧?她说没有,大家坚决不相信。″</p><p class="ql-block"> "老家很少写信来,因为一张邮票要8分钱。我们村里干活记工分,全劳力一天记十分,这十分到年底兑现时,值人民币2分8厘。″</p><p class="ql-block"> "被子是有钱人家才有,我们家的做法是,晚上脫下棉衣,横过来,这样长些,再蜷起身子盖上。夏天好过些。″</p><p class="ql-block"> 我于是明白了杨生林的一个吃饭习惯为什么会这样,即摊开手掌,用大鱼际夹着窝窝头,手不高举,只低头吃,让渣子全落在手掌里,最后那些渣子再一仰脖倒进嘴里。我更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 对于苦的认识就是:苦的感觉是落差造成的,而不是目前的生活水平造成的。因为面对同一种境况,有人在哭,有人在说是享福。我觉得对生活的态度应该是"眼向下看,手向上攀″,这样,每一步心里都是坦然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