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古董”

郭青

<h3></h3> <h3>  五天了,“老古董”依然没有任何知觉。眼前日渐消瘦的“老古董”,全然没有往日的精气神。</h3><h3></h3><h3> 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喜欢收藏,却没人知道我心中最贵重的收藏是什么。在我的收藏品中,最贵重的并不那一摞一摞的邮册,也不是一本一本已经比我年龄还大许多的旧书和老照片。我最珍爱的是一位已经伴陪了我将近五十年,已经有93年历史的“老古董”——我的母亲,再准确点讲,是我的养母。</h3><h3></h3><h3> 在“老古董”住院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她一反常态,不太喜欢到处串门了,她经常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孤坐阳台之上,任由夕阳披满全身,一片金黄。每当这时,“老古董”眼神就有点浑浊,有点呆滞。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静静地坐着……</h3> <h3></h3> <h3>  我是在18个月大的时候,被“老古董”从遥远的甘肃兰州接到芜湖来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生活在她身边。悠悠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从身边溜过,“老古董”也经到了风烛残年了。曾经的干练,曾经的气场,曾经的一言九鼎,都已不复存在。“老古董”属虎的,年轻时不仅在家中,就是在整个家族里,她也是极有威信的,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基本上最后都是由“老古董”出面搞定的。</h3><h3></h3><h3> 小时候,“老古董”时常会带着我到四褐山去,每逢此时,我立马就会猜到:“老古董”的小叔子,也就是我的三伯父一定又跟三伯母吵架了。我那位脾气火暴的三伯父,淘气和桀骜不驯是出了名的,每当三伯父发飙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降服得了他,这时候,就该“老古董”登场了。曾经亲眼目睹无数次,三伯父正在家中横眉立目耀武扬威之际,“老古董”推门而入,三伯父立马偃旗息鼓没了脾气。看看,这就叫霸气,接下来的,基本属于规定动作:“老古董”一般情况下会装模作样地在三伯父身上打几下,当然是打给三伯母看的。然后三伯父会承认错误,再到厨房里炒几个拿手菜,一场风波也就在吃吃喝喝中得以平息。如此这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演次。如今,三伯父三伯母都已经离开了我们,而位于四褐山一片郁葱之中的那座老屋,我也许久许久没有再去了,物是人非,不去也罢!</h3> <h3><br></h3> <h3> 从年轻时候起,“老古董”就一直是“独断专行”,时至今日,依旧如此。我们常常私下戏称“老古董”为“母后”。不管家中遇到什么事情,她依然想掌握话语权、决断权。只要我们不顺着她的意思,“老古董”一定会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无儿无女,可怜哎,你们怎么能不听我的呢?”语气之悲切,模样之可怜,态度之坚决,常常会让不知情者潸然泪下。而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无法跟她硬碰硬,可有些事还真的无法完全按“老古董”“懿旨”去办。所以,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就只能选择“智斗”了。比如,“老古董”是不允许将每天吃剩的饭菜倒掉的,而所有衣服被单都要到青弋江边去“下河”。电灯更不允许随便开,她经常说:“你们太浪费,没事开那么多灯干吗?是怕饭吃到鼻子里去了吗?”凡此种种,我们只能秉持“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原则。“老古董”当然也看在眼里,气在心中,可又无可奈何。</h3><h3></h3><h3> “老古董”虽然很强势,但她对我们这几个子侄辈的孩子还是很慈祥的。“老古董”膝下无儿无女,于是我们这帮侄男侄女就成了她的儿女,我们一直称“老古董”为妈妈,也一直将她当作真正的母亲看待。家中有一套《郭氏家谱》,上查十代都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既然如此的根正苗红,自然也就一直纯粹地贫穷着。我生活在“老古董”身边,每天能够粗茶淡饭就已经不错了,零食连想都不敢想。记得有一次,邻居给了“老古董”一颗奶糖,这在当时是很精贵的,邻居知道“老古董”舍不得吃,就剥掉糖纸直接将糖塞进“老古董”的嘴里。谁知“老古董”将糖一直压于舌下,等邻居走后,她还是将糖塞进了我的嘴里。</h3><h3></h3><h3> “老古董”也很勤快,当年我们住在新市口时,家边上有口水塘,“老古董”就在塘沿边种了一些蔬菜,记得有小青菜、空心菜、蚕豆、辣椒……反正一年四季家中的蔬菜基本是不用买的。她还养了好几只鸡,生的鸡蛋除了偶尔给我们吃几个外,大多数都让“老古董”偷偷地拿到菜场卖掉了。“老古董”对这几只鸡可尽心了,有一年犯鸡瘟,死了几只,还有一只已经咽咽一息了,“老古董”死马当作活马医,竟然用一把剪刀给鸡做了一次外科手术,我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端水递盆忙得不亦乐或。也许是这只鸡命不该绝,“老古董”竟然真的将鸡给救活了。后来,这只鸡仿佛通人性似的,对它的救命恩人“老古董”百依百顺,还拼了命地下蛋。</h3> <h3></h3> <h3>  “老古董”一辈子凡事都非常节俭,唯独对用水特别大方,这也难怪,她一直生活在青弋江边。因此,她一直是我们家的用水大户。1999年刚迁新居时,由于当时黄山东路一带水压普遍偏底,我们居住六楼的家庭经常会停水。“老古董”没文化,始终怀疑是我不给她用水,为此不仅跟我“理论”,她还偷偷把我的堂姐堂弟一帮人喊到家里来突击检查,看看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装了机关。结果自然一无所获,但她心中的那缕疑团却依旧没有消失。一直到现在,只要家中偶有停水停电,她依然会怨我,而我也只能让她怨着。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h3> <h3></h3> <h3>  她嘴上不说,心中其实是极其不愿意我跟自己亲生父母来往。只要我一两天不在家,她一定就会问是不是到我父母那儿去了。起初,我想尽各种办法证明自己没去,可后来发现,我越说没去,她反正越坚信我在说谎。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抢先说到父母那儿去了,“老古董”反而不信了。瞧见没有,这就叫智斗。前阵子我父母来芜湖来玩,等他们走后,“老古董”又开始抱怨了:“郭青以前一直挺好的,这次他父母来后,他变坏了!”我冤不冤啊,亲生父母难得来芜一次,做为儿子,陪他们转转,我怎么就变坏了!可我知道自己的这个冤没处申,依“老古董”的秉性,她是绝不会听我解释的。其实她内心一直有个结,就是不想我跟我的亲生父母走得太近。在一起生活久了,“老古董”已经离不开我了,而我又何尝离得了她呢。长年的朝夕相处,“老古董”在耳边絮叨多了,我也会不耐烦,但事后又总又心生悔意。“老古董”一生无儿无女,却又养了一大帮的孩子,我们郭家的孩子她几乎个个都带过。那些原本成天围着“老古董”转的小萝卜头,如今都已成家立业,来看望“老古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老古董”心中的那份落寂和孤独也就可想而知了。</h3><h3></h3><h3> 其实,有时候很羡慕“老古董”这一代人,他们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芜湖沧陷时“老古董”见过日本兵,拉黄包车时还遇过东洋婆子;1949年大兵过江时“老古董”又被国民党拉去修建江防工事,她抬木头时枪炮子弹从身边乱飞,却毫发未伤;“大跃进”时她参加过工业干道的建设,在如火如荼的大会战中,她屡屡获奖,事事争先……</h3> <h3></h3> <h3>  “老古董”是属虎的,她说自己已经93岁了,可我发现不管怎么算,她的岁数和出生年月也不对上啊,但“老古董”既然一锤定音,我们也只能认了。虽然属虎,可近年来“老古董”再难呈虎威了。尽管家中事无巨细,她依然还想样样争先,事事做主,但终究力不从心。她其实也知道,属于她的时代早已结束,可始终不愿面对。“老古董”总还梦想着“复辟”属于她的那个时代,我也经常跟她“智斗”。</h3><h3></h3><h3> 我坐在病床前,“老古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我说她听。而从前,总是她说我听。我不知道“老古董”能否康复,我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好让我跟她之间的这场“复辟”与反“复辟”,“智斗”与反“智斗”能够再延续久一点,再坚持长一些。只要“老古董”还在我身边,我相信这出《智斗》就一定会继续唱下去的,我也很愿意继续陪她唱下去。</h3><h3> 2017年6月23日草成于地区医院“老古董”病榻前</h3><h3> 窗外豪雨如注</h3>